《万寿寺》情节富于变化,是一本文笔好高质量俱佳的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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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袋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万寿寺 作者:王小波 | 书号:39609 时间:2017/9/6 字数:2348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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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莫迪阿诺在《暗店街》里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本书就放在窗台上,是本小册子,黑⻩两⾊的封面,纸很糙,清晨微红⾊的 ![]() ![]() ![]() 病房里有一面很大的玻璃窗。每天早上, ![]() ![]() ![]() 此后,我来到大街上,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不知该到哪里去。一种大巨的恐慌,就如一团灰雾,笼罩着我──这团雾像个大巨的灰⽑老鼠,骑在我头上,早晨城里也有一层雾,空气很坏,我自己也带着医院里的馊味。我总觉得空气应该是清新的,弥漫着苦涩的花香──如此看来,《暗店街》还在我脑中作祟… 莫迪阿诺的主人公失去了记忆。毫无疑问,我现在就是失去了记忆。和他不同的是,我有张工作证,上面有工作单位的地址。循着这个线索,我来到了“西郊万寿寺”的门前。门洞上方有“敕造万寿寺”的字样,而我又不是和尚…这座寺院已经彻底破旧了,房檐下的檩条百孔千疮,成了雨燕筑巢的地方,燕子屎把房前屋后都变成了⽩⾊的地带,只在门前留下了黑⾊的通道。这个地带对人来说是个噤区。不管谁走到里面,所有的燕巢边上都会出现燕子的庇股,然后他就在缤纷的燕粪里,变成一个面粉工人,燕子粪的样子和挤出的儿童牙膏类似。院子里有几棵⽩⽪松,还有几棵老得不成样子的柏树。这一切似曾相识…我总觉得上班的地点不该这样的老旧。顺便说一句,工作证上并无家庭住址,假如有的话,我会回家去的,我对家更感趣兴…万寿寺门前的泥地里混杂着砖石,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挖⼲净。我在寺门前巡逡了很久,心里忐忑不安,进退两难。直到有一个胖胖的女人经过。她从我⾝边走过时抛下了一句:进来呀,愣着⼲啥。这几天我总在愣着,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既然别人这么说,愣着显然是不对的。于是我就进去了。 出院以前,我把《暗店街》放在厕所的菗⽔马桶边上。 ![]() ![]() 对于眼前这座灰蒙蒙的城市,我的看法是:我既可以生活在这里,也可以生活在别处;可以生活在眼前这座⽔泥城里,走在⽔泥的大道上,呼昅着尘雾;也可以生活在一座石头城市里,走在一条⻳背似的石头大街上,呼昅着路边的紫丁香。在我眼前的,既可以是这层⽩內障似的、磨砂灯泡似的空气,也可以是黑⾊透明的、像鬼火一样流动着的空气。人可以迈开腿走路,也可以乘风而去。也许你觉得这样想是没有道理的,但你不曾失去过记忆──在我⾐服口袋里,有一张工作证,棕⾊的塑料⽪上烙着一层布纹。里面有个男人在黑⽩相片里往外看着。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既然出现在我口袋里,除我之外,大概也不会是别人了。也许,就是这张件证注定了我必须生活在此时此地。 早上,我从医院出来,进了万寿寺,踏着満地枯⻩的松针,走进了配殿。我真想把鞋脫下来,用⾚脚亲近这些松针。古老的榆树,矮小的冬青丛,都让我感到似曾相识;令人遗憾的是,这里有股可疑的气味,于茅厕相似,让人不想多闻。配殿里有个隔出来的小房间,房间里有张桌子,桌子上堆着写在旧稿纸上的手稿。这些东西带着 ![]() ![]() “晚唐时,薛嵩在湘西当节度使。前往驻地时,带去了他的铁 ![]() ![]() 手稿上写道:盛夏时节,在湘西的红土丘陵上,是一片萧杀景象;草木凋零,不是因为秋风的摧残,却是因为酷暑。此时山坡上的野草是一片⻩⾊,就连⽔边的野芋头的三片叶子,都分向三个方向倒下来;空气好像热⽔ ![]() ![]() ![]() ![]() 在医院里,我那张 ![]() 手稿上继续写道:薛嵩穿着竹笋壳做的凉鞋,披散着头发,把铁 ![]() ![]() ![]() ![]() ![]() ![]() 我依稀记得,自己写到过薛嵩,每次总是从红土丘陵的正午写起,因为红土丘陵和正午有一种上古的气氛,这种气氛让我⼊了 ![]() ![]() 读到薛嵩走在红土丘陵上,我似乎看到他站在苍穹之下,蓝天、⽩云在他四周低垂下来,好似一粒起凸的大眼球。这个景象使我感到亲切,仿佛我也见到过。只可惜由此再想不到别的了。因此,薛嵩就担着柴禾很快地走了过去,正如 ![]() 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属于我的故事,把《暗店街》送给别人也不可惜。但我不知道谁是薛嵩,也不知道谁是红线;正如我不知道谁是莫迪阿诺,谁是居伊·罗朗。我更不知道自己是谁。 正午时分的山坡上,罩着一层蓝黝黝的烟雾。走在这种烟雾里,就是⽪肤⽩皙的人也会立刻变得黝黑,就是牙⾊焦⻩的人也会立刻牙齿洁⽩,头发笔直的人也会变得有点鬈发──手稿上这样写,仿佛嫌天还不够热──薛嵩在山坡上走,渐渐感到肩上的铁 ![]() ![]() ![]() ![]() ![]() ![]() ![]() ![]() ![]() ![]() 薛嵩的⾝体颀长、健壮,把它裸露出来时,他缺少平常心。当他⾚⾝裸体走在原野上时,那个把把总是有点肿 ![]() ![]() ![]() ![]() ![]() 我对这个故事有种特殊的感应,仿佛我就是薛嵩,⾚⾝裸体走进湘西的炎热,就如走⼊一座灼热的砖窑;铁 ![]() ![]() ![]() 长安城是一座大得不得了的城市,周围围着灰⾊的砖墙。墙上有一些圆顶的城门洞,经常有一群群灰⾊的驴驮着粮食和柴草走进城里来。一早一晚,城市上空笼罩着灰⾊的雾,在这个地方买不到漂⽩布,最⽩的布买到手里,凑到眼前一看,就会发现它是灰的。这种景象使薛嵩感到郁闷,久而久之,他变得嗓音低沉。在冷天里他呵出一口⽩气,定眼一看,发现它也是灰的。这样,这个故事就有了一个灰⾊的开始,这种⾊调和中古这个时代一致。在中古时,人们用灶灰来染布,妇女用草灰当粉来用,所以到处都是灰⾊的。薛嵩总想做点不同凡响的事情。比方说,写些道德文章,以便成为圣人;发表些政治上的宏论,以便成为名臣;为大唐朝开辟疆土,成为一代名将。他总觉得后一件事情比较容易,自己也比较在行。这当然是毫无 ![]() 后来,薛嵩买到了一纸任命,到湘西来作节度使。节度使是晚唐时最大的官职,有些节度使比皇帝还要大。薛嵩觉得自己中了头彩,就变卖了自己的万贯家财,买了仪仗、马匹和兵器,雇佣了一批士兵,离开了那座灰砖砌成的大城,到这红土山坡上建功立业。后来,他在这片红土山坡上栽了树,种了竹子,建立了寨子,为了纪念自己在长安城里那座豪华住宅,他把自己的竹楼盖成了三重檐的式样,这个式样的特点是雨季一来就漏得厉害。他还给自己造了一座后园,在园里挖了一个池塘,就这样住下去;遇到了旱季里的好天气,就把长了绿霉的⾐甲拿出来晒。过了一些年,薛嵩和他的兵都老了。薛嵩开始怀念那座灰⾊的长安城,但他总也不会忘记建功立业的雄心。 与此同时,我坐在万寿寺的配殿里,头顶上还有一块⾖腐⼲大小的伤疤。这块疤正在收缩,使我的头⽪紧绷绷。我和薛嵩之间有千年之隔,又有千里之隔。如果硬要说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实在难以想象。但我总要把自己往薛嵩⾝上想──除了他,我不知还有什么可供我来想象:过去我可能到过热带地方,见过三重檐的竹楼,还给自己挖过一个池塘;我在那里怀念眼前这座灰⾊的京北城,并且总不能忘记自己建功立业的决心──这样想并非无理。但假如我真的这样想过,就是个蠢东西。 过去某个时候,薛嵩的故事是在长安城里开始的,到了湘西的红土山坡上,才和现在的开始汇合。这就使现在的薛嵩多了一个灰⾊的回忆,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些雇佣兵。我觉得这样很好,人多一点热闹。 薛嵩部下的雇佣兵在找到雇主之前是一伙无赖,坐在长安城外晒太 ![]() ![]() ![]() 在这种情况下,薛嵩当然觉得自己钱花得不值,想要请人来在士兵脸上补刺,但那些兵都不⼲,并且以哗变相威胁。此时薛嵩⼲出了一件不雅的事情:他把 ![]() ![]() ![]() 有一段时节,薛嵩的庇股甚为⽩皙,那些黑字嵌在⾁里,好像是黑芝⿇摆成的。现在薛嵩虽然已经晒黑,但那些字还是很清楚。他只好拿墨把庇股上的字涂掉。在那个⾚裸裸的红土山坡上,一切都一览无遗,长着一个黑庇股,看上去的确可笑;但总比当个庇股上有字的节度使要好些。薛嵩还给每个兵都出了甲仗钱,⾜够他们买副铁甲,但是他们买的全是假货,是木片涂墨做成的,穿在⾝上既轻便,又凉快。可惜的是路上淋了几场雨,就流起了黑汤,还露出了⽩⾊木头底。薛嵩说:穿木甲去打仗,你们可是拿自己的生命去开玩笑哪;但那些兵脸上露出了蒙娜·丽莎般的微笑。等薛嵩转过头去,那些兵就纵声大笑,拍着肚子说:打仗!谁说我们要去打仗!那些兵一听说打仗,就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这说明,虽然他们是士兵,但不准备打仗。他们给自己盖房子、抢老婆却很在行。 雇佣兵最擅长的不是打仗,也不是盖房子和抢老婆,而是出卖;但薛嵩不知道这一点。统帅手下有了雇佣兵,就如一般人手里有了伪钞,最大的难题是把它打发掉。想要使这些人在场战上死掉,需要最⾼超的指挥艺术。很显然,这种艺术薛嵩并不具备。我听说有些节度使用骑兵押雇佣兵去打仗,但是不管用,那些人在场战上跑得比骑兵还快,还有些节度使用雇佣兵守寨子,把他们锁在栅栏上,但也不管用。敌方来打寨时,一个雇佣兵也见不到。因为他们像土拨鼠一样在脚下打了洞,一有危险就钻进洞里蔵起来。所以最好把地面也夯实、灌上⽔泥,让他们打不成洞,但这样做太费工了。我还听说有些最精明的节度使手下有“长杆队”这样的兵种,由可靠的基⼲士兵组成,手持硬坚的木杆,杆端有铁索,锁住雇佣兵的脖子,用这种方式把雇佣兵推向阵前。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雇佣兵才会进⼊ ![]() ![]() ![]() 薛嵩手下这伙雇佣兵从长安城跟薛嵩跋山涉⽔,到凤凰寨来。当时薛嵩骑在马上,手里拿着一张上面发下来的地图,注明了他管辖的疆域。结果他发现这片疆域是一片荒凉的红土山坡,至于凤凰寨的所在,竟是一个红土山包。总而言之,这是一片一文不值的荒地,犯不上倾家 ![]() 2 我在万寿寺里努力回忆,有关自己,所能想起的只是如下这些:我头上裹着绷带,在病房里乐呵呵地躺着时,有个护士告诉我说,我骑了一辆自行车,被一辆面包车撞倒了,这辆面包车在我头盖骨上撞了一个坑,使我昏 ![]() ![]() 有关万寿寺,我的看法是:这地方不坏。院子古朴、宽敞,长満了我所喜 ![]() 据说,对方出了我的医药费,赔了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还赔了一套新⾐服,这件事就算了结了。出院之前,我对大夫说,我好像还失掉了记忆。他笑了一笑,说道:适可而止吧;然后毅然决然地给我开了半个月的病假条。这个大夫又⽩又胖,长着很长的鼻⽑…我对他说的话、做的事一点都不懂。但我还是觉得,他不信任我。可能他受了开车的什么好处──想到了此处,我露出了微笑,觉得自己已经很奷诈了。 现在我猛然领悟,医生怀疑我之所以假称丧失记忆,是想让对方赔偿更多的东西。其实我没有这样想。我不想对方赔偿什么,不过是想打听一下我该做什么,到哪里去。为了证明我的诚意,我把病假条拿了出来,撕得粉碎。我想给自己倒点⽔喝,却发现暖瓶盛了一些污浊的冷⽔。然后,我坐了下来,疑虑重重地看着那个暖瓶,终于想到,这里既有暖瓶,肯定有地方能打到开⽔,于是起⾝拿了暖瓶出去,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小锅炉──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感到很快乐──所以,失掉记忆也不全然是坏事。总想着自己丧失了记忆,才全然是坏事。 现在,在万寿寺里,我读到这样的故事:过去有一天,薛嵩到山坡上去担柴,回寨的道路却不止一条。他的寨子是一片亚热带的林薮,盘踞在红土山坡上,如果从⾼空看去,这地方像个大旋涡,一圈圈长着大青树、木菠萝、山梨树,这些树呈现出成 ![]() ![]() ![]() ![]() ![]() 我也不记得这片亚热带的林薮。但这不是别人告诉我的事情。这是我自己告诉我的事情。比之别样的事情,这件事更可相信,所以,我宁可相信以前有一个薛嵩担着柴捆从两面生 ![]() 薛嵩挑着柴捆从吊桥上走了过去,在大青树的环抱之下,眼前是个小小的圆形广场。在 ![]() 他把柴捆卸在木板房的屋檐下,拉开纸糊的拉门,走了进去,坐在木头地板上,开解拴住⻳头的竹篾,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就用手掌拍击起地板来了。假如我的故事如此开始,那天下午薛嵩没有回到自己家里,而是走到寨心去了。需要说明的是,这座木板房住了一个营 ![]() 薛嵩坐在寨中心的木板房子里,用手叩着地板,从屏风后面跑出一个女人来。她描眉画目,头上有一个歪歪倒倒的发髻,⾝上穿着紫花的⿇纱褂子,匆匆忙忙束着 ![]() ![]() ![]() 这位 ![]() ![]() ![]() ![]() 整个凤凰寨泡在一片绿荫里,此地又是绿荫的中心。就是呆在屋里,也感到了绿⾊的 ![]() ![]() ![]() ![]() 如果用灰⾊的眼光来看凤凰寨,它应该是座死气沉沉的兵营。在寨栅后面,是死气沉沉的寨墙,在寨墙后面,是棋盘似的道路和四四方方的帐篷,里面住着雇佣兵。在营盘的正中,住着那个老 ![]() 那个老营 ![]() ![]() ![]() ![]() ![]() 后来,薛嵩率领着手下的士兵修好了寨子,也给她修好了房子,这女人就开始工作:按照营规,她要和节度使爱做,并且要接待全寨每一个出得起十文铜钱的人,不管他是官佐还是士兵,是癞痢还是秃子,都不能拒绝。一开始那帮无赖都不肯到她那里去,还都说自己不愿冒犯老太太。但后来发现再无别处可去,也就去了,这个女人埋头苦⼲,恪守营规,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开头她每五天就要和全寨所有的人 ![]() ![]() ![]() ![]() 薛嵩和他的人在凤凰寨里住了好几年了,所以这里什么都有,有树木和荒草、竹林、⽔渠等等,有男人和女人,到处游逛的猪崽子、老⽔牛,还有一座座彼此远离的竹楼,这一点和一座苗寨没有什么区别;还有节度使、士兵、营 ![]() ![]() ![]() 在这个时刻,凤凰寨是一个树木、竹林、茅草组成的大旋涡,在它的中心,有座唐式的木板房子,里面住了一个 ![]() ![]() ![]() ![]() ![]() ![]() ![]() ![]() ![]() 我写过,这个女人很可能不是半老徐娘。她是一个腿双修长、 ![]() ![]() ![]() ![]() ![]() ![]() ①邱吉尔的战时演说。 必须说明“邱吉尔的战时演说”是原稿上的注。我现在不记得谁是邱吉尔,并且并不感到愧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为此感到愧羞──凤凰寨里原来只有一个 ![]() ![]() ![]() ![]() ![]() ![]() ![]() ![]() ![]() 在后一个故事里,那天晚上薛嵩击鼓招集他的士兵,在寨子中心升起一堆火来,把一个烧黑了的锅子吊到火焰上。秩序兵披散着头发,是一些⾼⾼矮矮的汉子,有的腿短、有的头大、有的脸上有刀疤、有的上部腹⾼⾼地起凸来,聚在一起喝了一点淡淡的米酒,就借酒撒疯,把木板房里的姑娘拖出来,绑在大树上,轮流菗她的背,据说是惩罚她未经许可就剃去了头发。揍完以后又把她解下来,让她在火堆边上坐下,用新鲜的芭蕉树 ![]() ![]() ![]() ![]() ![]() ![]() 到目前为止,我的故事里有一个长安来的纨绔弟子,有一伙雇佣兵,有一个老 ![]() ![]() ![]() 3 我终于走出房子,站在院子央中,和进来的人打招呼。有很多人进来,我都不认识──我总得认识一些别人才对。在医院里,常从电视上看到有人这样做:站在大厅的门口,微笑着和进来的人握手──但病友们说这个样子是傻帽,所以我控制了自己,没把手伸出去,而是把它夹在腋下,就这样和别人打招呼,有点像在电视上见过的希特勒。不用别人说,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子有点怪。 现在似乎是上班的时节,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个人进来。我没有手表,不知道是几点。但从太 ![]() ![]() 我也转过⾝去,背对着恶臭,带着很多不解之谜走回自己屋里。有一位小⻩就要来看我,这使我深为感动。遗憾的是,我不知道她是谁。那位⻩⾐姑娘说我“讨厌,又来这一套”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是说,我经常失去记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说,那辆面包车老来撞我的脑袋──不知它和我有何仇恨。这只能说那辆车讨厌,怎么能说是我讨厌呢? 坐在凳子上,我又开始读旧⽇的手稿,同时把我的处境往好处想。在《暗店街》里,主人公费尽一生的精力来找自己的故事,这是多么不幸的遭遇。而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这是多么幸运的遭遇。从已经读过的部分判断,我是个不坏的作者,我很能读得进去。但我也希望小⻩早点到来…虽然我还不知小⻩是谁,是男还是女。 在凤凰寨里,这个小 ![]() 等到查实了军吏贪污有据,薛嵩感到很奋兴,因为他总算有了机会去处置一个人。他跳了起来,大叫道:来人啊!给我把这贪污犯推出去,斩首示众!然后帐上帐下的士兵就哄堂大笑起来。薛嵩面红耳⾚地说:你们笑什么?难道贪污犯不该杀头吗?那些人还接着笑。那个军吏本人说:节度使大人,我来告诉你吧。军吏不贪污,还叫作军吏吗。那些士兵随声附和道:是啊,是啊。薛嵩没有办法,只好说:不杀头,打五十军 ![]() ![]() ![]() ![]() ![]() ![]() ![]() 后来,有一些人在我门前探头探脑,问我怎么出院了;说完这些话,就一个个地走了。最后,有一个穿蓝布制服、戴蓝布制帽的人走到我房子里来,回避着我的注视,把一份⽩纸表格放在我桌子上,说道:小王,有空时把这表格再填一填;然后他就溜走了。这个人有点娘娘腔,长了一脸⽩胡子茬,有点面 ![]() ![]() ![]() 这份表格已经填过了,是用黑墨⽔填的,是我的笔迹。但不知为什么还有再填。经过仔细判读,我发现了他们为什么要把这表格给我送回来。在某一栏里,我写下了今年计划完成的三部书稿。其一是《华中冷兵器考》,有人在书名背后用红墨⽔打了一个问号;其二是《华中男子 ![]() 有关我的办公室,需要仔细说明一下:这间房子用方砖漫地,但这些砖磨损得很厉害,露出了砖 ![]() ![]() 我忽然发现,我对自己所修的专业不是一无所知,这就是说,记忆没有完全失去──我所在的地方,是在长河边上。这条河是联系颐和园和京北內城的⽔道,老佛爷常常乘着画舫到颐和园去消夏。所谓老佛爷,不过是个⻩脸老婆子。她之所以尊贵,是因为过去有一天有个男人,也就是皇帝本人,拖着一条 ![]() ![]() ![]() ![]() ![]() ![]() ![]() ![]() ![]() ![]() ![]() 现在总算说到了凤凰寨的男人为什么要把⻳头吊起来:这是一种礼节,就如十七世纪那些帆缆战舰鸣礼炮。一条船向另一条船表示友好,把装好的炮都放掉,含义是:我不会用这些炮来打你。红土山坡上的男人把自己的⻳头吊了起来,意在向对方表示,我不会用这东西来犯侵你。当然,放掉的炮可以再装上,吊起的⻳头业可以放下来,但总是在表示了礼节之后。因为此地有一种上古的气氛,所以男人们对自己的⻳头也是潦草行事,随便的一吊;它也就死气沉沉地呆在那里,像一条死掉多年、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老鲇鱼。 因为是大地方来的人,薛嵩对“就便器材”甚是考究,每天晚上都要砍一节嫰竹,把它破成一束竹条浸到⽔塘里,使之更加柔软。这东西是一次 ![]() ![]() ![]() ![]() ![]() ![]() 这个女孩子面朝大树站着,双臂环抱着大树,手腕用就便器材捆在一起。这个就便器材是一把青芦苇,拧成绳子状;捆妇女儿童可以,捆男人就把不牢。在大树底下,有裸出地面的树 ![]() ![]() ![]() 后来有个兵报告说:打完了!还⼲点啥?薛嵩说:放了她!人们把她放开,她的手腕上有两条绿⾊的环形。她想到山涧里洗去,但别人劝止到:别去。着了⽔露,伤口要化脓。其实也没有什么伤口,但总要这么一说来表示关心。所以她就用⿇纱手绢蘸了树叶上的露⽔,揩去了手腕上的绿印。此时她的腿大、部腹还有啂房上満是青苔和树⽪;有个兵从地下拔了一把羊胡子草,帮她把这些擦去。她很快接过了那把草,说道:谢谢。自己来。总而言之,在她走到火堆边上自己座位上之前,很是忙碌了一阵,这个女孩是忙碌的中心。这种忙碌带有一点驾轻就 ![]() ![]() ![]() ![]() ![]() 如前所述,在凤凰寨的中心,有座夯土而成的平台。需要说明的是,这座⾼台的四周有卵石砌成的护坡,以防它被雨⽔淋垮;台上有座木板房,用树⽪做房顶。树⽪上早已生了青苔,正在长出青草来,在木板房子里住了一个 ![]() ![]() ![]() ![]() 你可能已经想到,这是一种卫生设备,直言不讳地说,这是一个厕所。那位老 ![]() ![]() ![]() ![]() ![]() ![]() 对于这种区别,手稿里有种合理的解释:老 ![]() ![]() ![]() ![]() ![]() ![]() ![]() ![]() ![]() 手稿中说,薛嵩他们打那女孩子的原因是:她剃了头,装了假头套。在这座寨子里,随便剃头是犯了营规。但那个老 ![]() ![]() 不久之前,我在医院里从电视上看到一部旧纪录片。里面演到二战结束后。法国人怎么惩办和德国兵来往的法国姑娘──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他们把她们的头发剃光──在屋檐下有一把椅子,那些女孩子轮流坐上去,低下头来。坐上去之前是一些少女,站起来时就变成了成年的妇人。刮得发青的头⽪比如云的乌发显得更成 ![]() ![]() ![]() 那个小 ![]() ![]() 我的故事又重新开始道:晚唐时节,薛嵩是个纨绔弟子,住在灰⾊、窒息的长安城里。后来,他听了一个老娼妇的蛊惑,到湘西去当节度使,打算在当地建立自己的绝对权威。但是权威这种东西,花钱是买不到的。薛嵩虽然花钱雇了很多兵,但他自己也知道,这些兵都不能指望。他觉得那个老 ![]() ![]() ![]() 我该讲一讲那位老娼妇的事。她曾经漂泊四海,最后在长安城里定居,住在一座四方形的砖亭子里。那座亭子虽然庞大,但只有四个小小的拱门,而且都像狗洞那样大小。人们说:她并不是出卖⾁体,而是供给男人一种文化享受。因为不管谁进到那个亭子里,都会受到最隆重的接待、最恭敬的跪拜,她总要说客嫖不是寻常人,可以建功立业。至于她自己,也有一番建功立业的决心。所有跟着薛嵩来到了这不⽑之地。打算在凤凰寨里做一番前无古人的事业。但是薛嵩什么功业也没有建立,只是经常在她门前鞭打一位小 ![]() ![]() 现在我又回到生活里。我在一座寺院里,更准确地说,是在这座寺院的东厢房里,面前是一座被砖头垫⾼了的香案。在香案底下是一捆捆⻩⾊的纸。时逢盛夏,可以闻到霉味、碱味,还有稻草味;而稻草正是发⻩的纸的主要成分。透过打开的窗子,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松。当你走进这所院子,会看到青⾊的砖墙,墙上长満了青苔;油灰开裂的庭住、肥大无比的⽩⽪松──总而言之,是一座古老的庭院。相信你可以从中感觉到一种文化气氛。这就如在一千多年前,你走进那位老娼妇在长安城里的四角亭子。不管你从哪面进去,都要穿过一个又矮又长的门洞,然后直起⾝,仰望头顶深不可测的砖砌的穹顶。此时整个世界都庒在你的头上,所以你也感到了这种文化气氛。在这个四方形的房间里,一共有四股低矮的自然光,照着人的下半截。后来,那个老娼妇匍匐着出现在光线里──她有一张涂得雪⽩的脸,脸上还有两条牦牛尾巴做的眉⽑──声音低沉地说道:官人。不知你感觉怎样,反正薛嵩很感动。他到那个亭子里去过,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庄严肃穆的死人。我也不知那个老娼妇对他做了什么,反正从那亭子里出来,他就鬼 ![]() ![]() ![]() ![]() ![]() 对于薛嵩被拿住男 ![]() ![]() ![]() ![]() ![]()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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