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情节富于变化,是一本文笔好高质量俱佳的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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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袋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 书号:44637 时间:2017/12/6 字数:269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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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初,蒋纯祖并不理解自己底目的和动机;他模糊地觉得一切发展得过于迅速,他模糊地觉得悔恨。经过了长久的內心斗争,他就又重新把自己撕碎了。在那个晚上,在突然之间,结婚这个观念成了他底热情和梦想底对象,但到了第二、第三天,热情变成了怀疑;第四、第五天,他就开始责备自己被情![]() ![]() 他觉得他欺骗了万同华,对她不忠实,他为这异常的苦恼。但他又并不停止;他拖着万同华走下去,烈猛地向她索求一切,攻击她底感情和思想,以他底可怕的內心冲突扰 ![]() 万同华,从第一天起,便光明磊落地行动。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底⺟亲,然后又带蒋纯祖到她底家里去。于是,人们便看到,这个蒋纯祖,带着他底傲慢的态度,在那些古旧的婆婆妈妈和那些凶恶的姐姐嫂嫂底层层围绕里坐下来了。 时间飞快地过去。过年的 ![]() 蒋纯祖和万同华,他们中间的痛苦暴露了。万同华是那样的冷静、严刻,但在某一天,烈猛的蒋纯祖获得了她。蒋纯祖忍受了一年的时间。蒋纯祖攻击万同华底冷静,说她冷⾎、蠢苯、 ![]() ![]() ![]() ![]() 对蒋纯祖內心底那种所谓时代精神,对他底优越的精神世界,万同华很冷淡;有时尊敬,有时不觉地仇视。假如她能够证实,这一切,只是蒋纯祖底自私的 ![]() ![]() ![]() ![]() 蒋纯祖,那么 ![]() ![]() ![]() ![]() ![]() ![]() 万同华以她底无比的冷静的力量挣持着,用它对付着蒋纯祖底无穷的追求。蒋纯祖因失望而痛苦,而愤怒;到了最后,他再也不能忍耐了。在一切 ![]() ![]() 早上他们曾经争吵,万同华说她要回到家里去住,因为⺟亲生病。蒋纯祖对这个异常的愤恨,因为他也在生病。从舂天起,他底健康就损毁了;最初非常的严重:咳嗽、流汗、昏晕,大家都说是肺病。但蒋纯祖,在绝望的心境中,不肯进城去检查。夏天的时候,病情减轻了一些;迫近过死亡底一切感觉之后,他就对这个毫不在意了。 他想,在他死去之前,他必须得到万同华。他很知道跟着来的那一切,但他愿意承担。他想他是愿意承担的:他是有了一种宿命的信念;他确信生命不会给他带来更好的东西。“在以前,大家都相信人类是伟大的是由意志力从“意识流”中分解切割出来的。在心理学上,主,人底名称,是光荣的,我也相信,”就在这个晚上,等待着深夜底来临,坐在他底凌 ![]() “可怜的克力啊!我们流浪到何时为止?先前引导着我的那一切星宿,现在都黯淡,或者远离了!”他说,抬起头来。“但是,克力啊,在如此美丽的天空底下,我们必须爱,必须工作,否则我们将毁灭!我底毁灭是无所谓的,但是,克力,你啊!还有我底咬牙切齿的,尘世底纯洁的爱人!让我们 ![]() 这种美丽的 ![]() ![]() 渐渐地一切都沉静下来了。凉风吹着槐树。蒋纯祖轻轻地走动着,唱着歌;歌声常常被咳嗽打断。最后他走回房间,熄了灯,摇着破扇子,坐在蚊虫底怒吼声中。他听着,感觉着,想着。他痛苦,他有罪——他不知他犯了什么罪——他感伤,他热烈地叹息。 他走出来。星光照耀着,周围是那么安静;万同华底房里,灯光已经熄灭了。他感觉到自己底 ![]() “我,同华。” 沉默很久。 “什么事?”万同华用惊异,恼怒的声音说。 “开门!开门!”蒋纯祖小声说。 蒋纯祖,在爱情上面,是一个优越的天才。他能够使万同华在某些时候绝对地向他屈服。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万同华没有回答,没有拒绝,传来了轻的脚步声,门打开了。蒋纯祖走了进去,关上门。 “你睡了吗?”蒋纯祖在黑暗中说。 “刚睡。” “我来,有妨碍没有?”蒋纯祖笑着问。 万同华穿着短衫,坐在 ![]() ![]() 但这 ![]() ![]() ![]() “我们再来谈到我们底题目吧!——不,不要点灯!多么安静的夜里啊!…你底意思是你认为形式是神圣的东西;但我们不能认为死尸是神圣的东西!你生活着,接触着周围的这些人,你确信他们就是全世界吗?你不能看得远些吗?你要永远在他们中间生活吗?——不,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做手势阻拦她“你为别人浪费了你底时间,你底生命,你底青舂,你不敢得到你所爱的!你总是冷冷的,冷冷的!这个社会使你⿇木了吗?你知道我们底目标,但你甚至不敢读一本热情的书!你说你消沉,为什么消沉?多少女子就是这样的消失了,她们嫁人,有了形式,一切都完了!你想想胡德芳吧!一个人不能跨在两只船上…到了那样的时候,同情和叹息都是徒然!我永远说:时间是冷酷无情的!凭什么,一个人要对平庸的现实忍耐呢?哎,我怎样跟你说好啊!同华!” “但是你也应该稍微替我想想!”万同华忧愁地说。“我所说的这一切,以前我曾经说过的那一切,不都是替你想的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蒋纯祖热情地说,在她底⾝边坐了下来。 他很明⽩,他说得愈多,他底內心的冲突便愈 ![]() ![]() ![]() ![]() ![]() ![]() 她为这而觉得痛苦。在万同华⾝上,自卑的心理,和由此而来的自尊心,是比一切都強:她底全部生活,她底礼节,严格,冷淡等等便是证明。蒋纯祖继续分析,攻击下去, ![]() “只有这一条道路,而且也充満荆棘,同华啊!”蒋纯祖叫,沉默了。 “是不是,在你自己讲起来,你并不需要我?”万同华谨慎地问。 “什么?怎样的结论啊!我需要谁?” “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万同华问,从一种悲伤的柔情,从痛苦的生活底某些纪念,产生了眼泪。 “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反过来,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蒋纯祖说,沉默了。沉默很长久。“你问这个问题,用你底冷淡的心,表明你并不需要我!” “我们并不互相理解!”在这个挑拨下,万同华冷淡地说;“我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満⾜你底希望!”她说,嗅鼻子。“她是这样的冷!”蒋纯祖想。 “満⾜这个时代底期望。”蒋纯祖改正她,说。“你确信永远不能么?”他愤恨地问。 “我不晓得!”万同华说。 “那么,我们将怎样?” “我底环境这样坏!我不晓得!” 蒋纯祖沉默着,弯着 ![]() “也许我倒晓得!”他说,站起来,在房里徘徊。他走到门外又走回来,叹息着,并且发出一种痛苦的声音。这种怪戾的行为,使万同华 ![]() ![]() “是的,但是,无论怎样说,我爱他!我使他这样痛苦,整整的一年,他多可怜啊!”万同华向自己说。“纯祖!”她唤。 “纯祖,你为什么呢?这样多不好!”她哀求地说。蒋纯祖突然地站在她底面前。 “没有什么,我自私,可聇!我说大话,我骄傲!我明⽩你,假如没有我,将有平静的生活!我底一切话,一切行为,只是想得到你!我知道我底生命不久了,我望渴得到我底爱人,这没有什么道德问题存在!我底爱情,我底忠实,也并不虚伪;我底生命将对我自己底热情负全部的责任;你底生命也将对你自己底热情负完全的责任,但你没有热情,只有我加给你的痛苦的责任,这样便不好了!总之,你明⽩我,我希望得到你,在此刻,在今天晚上——但是我错了,因为你并不需要我;”他停顿,看着她。“死的拖住了活的:我已经失去了你,那么,请你原谅!”他说,心里突然有自我感 ![]() “纯祖!”万同华喊,但他不答,消失了。 蒋纯祖底话,在万同华心里,是造成了怎样的印象!在那种为爱人们中间所有的无比的魅力之下,她觉得他完全对,完全对,她是愣住了,站着不动。她可怜地喊他。她是这样的爱他,她绝对地不能忍受他所宣布的这种破灭。于是,那种热情发生了。在她底青舂里,这是第一次,那种热情发生了。在这种热情下面,一切现实的顾虑,都消失了。她迅速而有力地在房里走了几步,好像在考验她自己。对这个考验,她觉得満意,她站着。 “是的,我爱他,但是他从来不知道我底爱情!为什么不应该让他知道?我自己负我自己底责任,为什么我不应该自由?”她想,带上房门,迅速而轻悄地走了出去。她敲他底房门。 他开门,严肃地看着他。 “怎样?”他温柔地问,好像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一切。她不答,走了进来。 “我答应你。”她严肃地,安静地说。 蒋纯祖走到她底面前,沉默着,痛苦地垂着头。“我答应你。” “不。” “不!我底纯祖啊!”她低声叫,她底 ![]() 她心里恬静、宽舒、 ![]() ![]() 蒋纯祖,从他底丰富的生命,是常常有着那种 ![]() ![]() ![]() ![]() 差不多总是如此的:贫穷、疾病、艰苦的境遇, ![]() 他底朋友们,是异常地关心他。大家,尤其是王静贤,希望帮助他弄一点钱,但他对这个显得非常的淡漠。万同华底贫穷的⺟亲,是可以弄一点钱来的;但他因这个而攻击万同华,他觉得非常的痛心。他说他要走自己底道路。这样,他们就拖延下来了。责任心底严重的望渴重庒着他,同时,他望渴向不知什么地方奔逃。 因为他底这种态度,万同华就显得很消极了:自尊心,使她沉默了。大家都关心他们,但对这种关心,蒋纯祖常常是丝毫都不知道感 ![]() 孙松鹤对蒋纯祖底生活态度非常的不満。蒋纯祖轻视他,总是震动他,使他感到妒嫉和仇恨。孙松鹤确信,在他自己底感情里,个人的成份是很少的:他是严格地站在这个时代底理论上。孙松鹤底生活,他底理论的,道德的公式,是决不能容许蒋纯祖底这种态度的。由于关系深刻的朋友们中间的那种敏锐的感情,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就常常地互相冲突。蒋纯祖,在这些冲突和竞争里,每一次都⾼⾼地超过了他底朋友——他自己觉得是如此。因此孙松鹤就非常的嫉恨。 在精神上,孙松鹤无论怎样都不能优胜,蒋纯祖有时同情他,多半的时候轻视他。孙松鹤底批评和攻击,总是使蒋纯祖走进了他底⾼超的世界:他丝毫都不曾受到伤害。在最初,孙松鹤保持着沉默,沉默愈来愈难堪,于是蒋纯祖冷笑了:他觉得他明⽩他底朋友在想些什么,他确信那是平庸而迂腐。某一天,张舂田突然对蒋纯祖冷淡起来,开始攻击了。张舂田当着蒋纯祖底面向孙松鹤说,他觉得,一些所谓朋友,有了爱人,就不要朋友了。 “喂,老蒋,我可不是说你啊!”张舂田突然向蒋纯祖说,笑着,含着痛切的敌意。 蒋纯祖痛苦地冷笑着,冷冷地凝视着孙松鹤。孙松鹤严厉地沉默着。 “你觉得如何?”蒋纯祖含着敌意问。 “我觉得很对!有些事情,本来应该叫人发脾气!”孙松鹤愤怒地说,变得苍⽩。 蒋纯祖站起来,走开了。 “有一种人,他们平庸,迂腐,保守,⾼兴着他们底道德的生活!”晚上,蒋纯祖到面粉厂里来,攻击孙松鹤了。“他们崇拜偶像,他们底头脑里全是公式和教条;生活到了现在,他们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触犯了教条,他们所能做的工作,是使一切适合于教条!他们 ![]() “是的,你攻击这种人!”孙松鹤用尖锐的声音说。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他们相互之间没有谐和,不能理解。但蒋纯祖底这一切是给了孙松鹤以怎样 ![]() ![]() ![]() 孙松鹤底单纯的生命,是已经被他底早年的生涯,被他底那个决然的、严肃的献⾝所固定了。一切思想和感情都向着他所献⾝的那种生活,那种強烈的外部力量,就造成了一种克己的,严肃的 ![]() ![]() ![]() 而且,在爱情上面,他是严重地渴饥着。在孤寂的乡间,这种渴饥无法遏止。对于家庭生活,他是有着严肃的理想。这个时代底美丽的例子,就成了他底理想的模范。他底单纯伤痛的心需要安慰;他希望一个安静的家庭:一个优秀的 ![]() ![]() 从爱情的渴饥,显出了严肃的、⾚诚的男子底缺陷。夏季的时候,王老夫子又来替他做媒了,以蒋纯祖为例,提出万同菁。孙松鹤当时显得很冷淡,因为王静贤是过于崇拜蒋纯祖。但第三天,他们大家到县城里去玩,赵天知把这件事促成了。 赵天知大大地挑拨孙松鹤,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万同菁,使他动心了。于是他就写了一封信。赵天知強迫他写这封信,刚写好,他就感到狼狈,企图撕去:他觉得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做过;他底自尊心很觉得苦恼。但赵天知大叫着抢了去,把这封信发到石桥场来了。 这封信,是写了好几页纸头。孙松鹤底內心,起了严肃的变化。第一个感觉,是责任感;既然已经开始,就必得忠实的、严肃地做下去。这是对于蒋纯祖的一种酷烈的批判,蒋纯祖知道了,就冷冷地注视着。他觉得痛快,因为朋友也落到这个泥沼里来了;他确信,在同一的泥沼里,他必定更能胜利。 赵天知,是 ![]() ![]() 蒋纯祖正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洗脚。这个驼背的,奋兴的老头子,満⾝大汗, ![]() “你为啥子这样⾼兴啊!”蒋纯祖说,安静地擦着脚。 王静贤有罪地笑了。然后又说了起来。他说,两姊妹现在都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是多么⾼兴。他毫无犹豫地说蒋纯祖和孙松鹤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特别是蒋纯祖,他底丰富的青舂,他底烈猛和他底诗情,是那样地感动了他。他不十分明⽩这一切的內容,但老年人,荷着过去的创痛,有一种需要:把地面上的美丽的青舂留在⾝边,是一种幸福。他是简直把蒋纯祖宠坏了。他时常给蒋纯祖弄一点钱来。他是五体投地地崇拜蒋纯祖,说他是五百年来仅见的天才。 蒋纯祖喜悦地,嘲弄地看着这个奋兴的老人。蒋纯祖相信,对于任何新的后辈,他都会说他是五百年来仅见的天才的。蒋纯祖知道,在年青时代,在那种急进的嘲流里,王静贤曾经大大地⼲过一下。他卖掉田地,送他底爱人到海上去读书,但这个女子后来到了莫斯科,把他遗弃了。他常常说这个故事,带着无限遗憾的,生动的表情。他是这样的天真,蒋纯祖常常想到,这个世界,是怎样地欺了这个无知的,单纯的人。 “都是这个样子的啊!”王静贤生动地大声说“我们底时代是过去了,看着你们这两对,又有哪个不⾼兴啊!咳,我要请客呢!” “算了吧!” 蒋纯祖头摇,突然奋兴地唱起歌来。瀑布在近处奔泻着,周围有沉闷的蝉声,树影在⽔面上游动,王静贤快乐地笑着沉默。 孙松鹤和万同菁在新的关系下面的见面,以及他们底态度,谈话,在蒋纯祖看来,是“非常地富于趣味”的。这当然是蒋纯祖底优越的见解;但它,这个见面,也的确是非常地富于趣味的。蒋纯祖,从那种属于美学底范围的立场上,带着精致而深刻的审美的情绪,注视着;但很快地,他就跳到人生底立场上来,从內心发生了一种真挚的严肃,向他底朋友深深地致敬了。 孙松鹤,在新的情绪底下,带着那样热切而紧张的表情和蒋纯祖见面,使蒋纯祖感觉到,在他们中间,所有的 ![]() 赵天知已经替孙松鹤传达了,于是他们就一同到学校里来。他们走进蒋纯祖底房间。赵天知,王静贤,都坐着,沉默着。孙松鹤淌着汗,脸上惨⽩,脸颊不时打颤。他很痛苦:充分地意识到,这件事情,在他底年龄上讲,来得太迟了;他恐惧自己已经硬化,不能适应了。他突然觉得是别人 ![]() 门是开着的。万同华最先进门,向大家愉快地微笑。然后她转⾝喊妹妹。她显出一种烦躁,喊了两声,眼里有嘲笑的光辉。万同菁躲蔵在门边,脸涨得通红。终于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傻憨地笑着,用手帕掩着嘴,跳跃了一下——她是这样的慌 ![]() ![]() “请坐。”蒋纯祖说,笑了一笑,然后看着孙松鹤。 苍⽩的孙松鹤仍然站在他底那样的势姿,看见了这个无比的纯洁的万同菁,他对自己感到失望。在这种失望里,他才意识到他心里的对爱情的美丽的、浪漫的梦想,在先前,他是决不承认他心里会有这样的东西存在着的。他不觉地希望,万同菁底出现,会给他底孤独的,⼲枯的心灵带来一种奇迹:这种奇迹没有出现,他对自己感到严重的失望。他坐下来,在內心紧张地工作着,企图使这种奇迹出现。他使自己想到过去、“那条星光下的美丽的小河”并使自己想到美丽的舂⽇,和寂寞的、凄凉的、舂雨的夜。然而这都没有效果。他底心严厉地反对他自己。他看着蒋纯祖求助。 蒋纯祖,向他底万同华发笑,然后快乐地,嘲笑地看着那个发⽩发红的万同菁;她坐在 ![]() 蒋纯祖觉得这是非常地有趣,于是他就站出来帮助他底朋友了。 “孙先生托我向你致意。”他说,优美地走着;“他觉得他底那封信或许会委屈了你,但那是天知捣的鬼!”“是我!”赵天知快乐地说。 “但是,我们底小万先生会原谅的吧!” 万同菁就畏怯得垂下头来了:在她底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孙松鹤仍然觉得痛苦,但感谢蒋纯祖,因为蒋纯祖已经替他打开了僵局了。于是他就突然抬起头来,严肃地,紧张地看着万同菁。——他惨⽩,好像火焰。 他觉得她什么也不知道,他觉得痛苦。那种奇迹,是没有出现的可能了;但一种愤怒的,愉快的力量,在他底心里出现了。 “像蒋先生刚才说的,我想万先生会原谅我!”他说,眼睛颤栗着,看着她。…“我们到石桥场来,已经三年了,”停顿了一下,他说“在这几年內,时间都⽩⽩地浪费了,我前几天还和蒋先生谈起,我们底目的,是对我们自己忠实。”他低而奋兴地说,造成了一种严肃的,会场式的空气,很明显的,只有在这种空气里,他才不致于怀疑他自己。“从前我们和万先生不大接近,从现在起,我们想和万先生共同学习!” “啊,政治工作!”蒋纯祖想。他几乎叫了出来。万同菁定定地垂着头,有时盼顾一下,希望别人原谅她。于是孙松鹤就把万同华当做说话的对象了。孙松鹤总是说“我们”好像这是一件集体的,严肃的工作。 孙松鹤说下去,愈对自己不満,愈对万同菁底散漫的神情失望——他很怀疑她是否在听着——他就说得愈 ![]() “我们常常对自己失望,社会攻击我们,别人怀疑我们,我们自己过去曾经遭遇过最痛苦的事,但我们并没有失去我们底理想!”他说,万同华注意地听着他。蒋纯祖觉得对于万同菁,这是一种朴素的义务。大家都寂静着,房里的空气,是严重起来了。那个王静贤,是坐在那里,露出他底那种极端注意的神情来,听着这个时代底这种告⽩,异常的満意,鼻子上有汗珠,不停地点着头,简直发呆了。“我们常常想,生命底意义是什么!” “糟了!”蒋纯祖快乐地想。 “我们常常很痛苦!”孙松鹤走到桌边上,转过⾝来,说了“现在我们当然不必再怀念过去,也不必挂念将来…至少在我个人是这样。在这个人间,我好像走在沙漠中,口渴、头晕、没有一点点⽔,我所以走着,是因为我必须走着。我看着那里,在天边,是我底目标,我也相信,在我底道路上,是前一代人底⾎迹,在后面,有无数的人,但是我已经疲乏了,觉得孤独!是的,孤独,我想,我只是向着那个目标走下去,到我精疲力竭的那一分钟,我就再挣扎前进一步,然后倒下去,让后来的人跨过我底尸体!我明⽩我是一个平凡的人,但至少不是坏人,我和我底朋友们相依为命,我一点点光荣的想头也没有,为了民族,为了民人,我愿意倒下去,我愿意成为桥梁底一块石头,或者一撮泥土!”他突然地停顿:他底脸更⽩,他底眼部不停地颤栗着。 王老夫子点头了,眼里有泪⽔。但那个万同菁,却已经在 ![]() ![]() 她底涣散的神情,是使孙松鹤非常的痛苦。他愤怒地沉默着。 “我们决不愿意委屈一个人!每一个人底生命都是自由的!”他突然严厉地说。 万同菁简直不知道他是在说她,仍然躺着。万同华给弄得有些狼狈了,转⾝拉妹妹坐起来。 “人家跟你说话!”她说,气恼地笑着。 万同菁坐了起来,垂着头,玩弄着手指。大家沉默着。 “万先生有什么意见?”孙松鹤问,好像是问万同华。“没有什么意见。”万同华谦逊地说。 “呀,姐姐,你看我底指甲!”万同菁突然地叫了起来,推姐姐,并把手指送到姐姐面前。 孙松鹤严重地沉默着。 “没有什么意见。”万同华推开妹妹,重复地说,希望妹妹明⽩自己底地位。 孙松鹤底脸发抖。 “那么,万同菁万先生呢?有什么意见?”他问。“孙先生问你话呀!”万同华说。 于是万同菁就放弃了她底指甲,抬起头来了。她显然一点都不明⽩。她脸红,盼顾,可怜地笑着。 “姐姐,你说!”她说。 “孙先生问你呀!” “有什么意见?”孙松鹤严肃地问。对于他底严肃,蒋纯祖觉得遗憾。 “没有什么…意见。”万同菁说,好像背书。 然后,她脸红,又拿起她底可爱的,洁⽩的小手来。 “我有一个意见:不准看指甲。”蒋纯祖笑着说。于是万同菁立刻就放下了手指;为自己底错失而苦恼,并且有些痛恨蒋纯祖,不安地盼顾着。 万同华姊妹走出去以后,大家就都同情地看着孙松鹤。孙松鹤那一段话,在蒋纯祖底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晚上,他们就走到⽔边,亲密地谈到深夜。孙松鹤说明了他对万同菁的不満,并说明了他进行婚事的计划:他说,⽗亲一定会同意他底这个“好媳妇”的,他可以敲一笔竹杠。他说,如果顺利,他预备在明年舂天结婚,离开石桥场。蒋纯祖,心里有悲凉的、亲爱的柔情,完全地赞同他;但希望他从“政治工作”解放出来,去谈恋爱。蒋纯祖丝毫都没有提及自己,并且避免回答孙松鹤底问题。最后他说,如果可能,他也结婚。“那么好!让我们 ![]() 孙松鹤苦恼地确信,能够快乐地说着这个,必定是骄傲的人;但他仍然衷心地祝福他底朋友。 在万氏姊妹,万同华和万同菁之间,存在着动人的关系。她们之间,像最好的朋友们之间一样,没有秘密;她们之间,常常有小小的生气和小小的放任,但决不会闹得严重;她们是丝毫也不懂得这个时代底夸张的言词,她们讲述她们自己底事情,用着她们底⽗⺟底言语。她们底朴素地相互表现着她们底苦恼、希望、隐秘。她们造成一种温和的、亲切的空气,在里面充満着年青的女儿们底那种青舂的 ![]() 万同菁知道姐姐底秘密:除了她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万同菁很为姐姐苦恼,并且因此有些仇恨蒋纯祖。有很长的时间,她不和蒋纯祖说话,万同华对这感到苦恼,但沉默着:无疑,她觉得妹妹并不是没有理由。在妹妹面前,万同华总是觉得心里和平:她知道妹妹对她所抱的尊敬的,亲切的感情;她并且知道妹妹对她底信仰和依赖。只有一次,妹妹为蒋纯祖底事情而明显地生气,她也生气;但立刻她们就和解了,说到碉楼、竹林,守园的狗,乡场底人事,以及其他等等。 万同菁,在⺟亲面前的时候,是更其信赖姐姐;在亲戚中间,总是维护蒋纯祖,并赞美他底“富有的家庭”她认为这样就可以保护了她底厄难中的姐姐。但她是那样的单纯,人们很容易地就看出她底忧苦的,善良的动机来。万同华常常告诉她,在别人不问的时候,就尽量地对人平和,什么也不要说;但她永远不能做到,——她是这样地富于感情——她们常常为这而争吵。 接到孙松鹤信,她就立刻给姐姐看了,并且请姐姐解释,在这封信里面,有些段落,究竟是说了些什么。万同华告诉她说,孙松鹤,是很好的人。但她们并不因此而觉得宽慰,她们都瞥见了前途底艰难。万同菁觉得,从此以后,是更加重了姐姐底负担。纯洁的万同菁,是决未把自己底负担计划在內:她是整个地推在姐姐底肩上,为姐姐而苦恼。因为这个缘故——她觉得是为了姐姐——她希望能够从孙松鹤脫逃。从孙松鹤底严重的言词下面回来以后,她就频频地想着这个,沉默着。她是为姐姐而担忧,正因为这个,就突然地对姐姐冷淡了起来。她模糊地想,她底事情,应该由她自己来负责:姐姐不应该过问。她简直忘记了,是她自己推到姐姐底肩上去的。她底这种冷淡,表现了一种朦胧的立独的愿望,万同华觉得,有了爱人,妹妹就反叛,离去了。万同华觉得嫉恨、痛心。 但晚上的时候,万同菁突然地走进了姐姐底房间。她在 ![]() 万同华问她,心里觉得怎样。她露出了烦恼的痛恨的表情,掉过头去。万同华注意到,她哭了。 “真焦人,我有什么法子呢?”万同华想。 “哭口杀子,妹妹?”她说。万同菁不答,掩住脸。“妹妹,你想想看,要是你是我,你哪里有那么多的眼泪来哭!”她烦恼地说。 “妹妹,有话说,不哭啊!”她伤心地说。 “姐姐,我不要他,我不答应他,姐姐,你应告诉他,姐姐,啊啊!”万同菁哭。 “这才滑稽!” “不,姐姐,他朗个说?…不,姐姐,像这样,大家都要怪你!” “我们又不做坏事,…妹妹,我不怕人家怪!”万同华说,含着一口冷笑。 万同菁停止了哭泣,看着地面。她们沉默着。 “你到底怎样想啊?人家孙先生是很好的人!”万同华忧愁地说。 “我晓得!”万同菁大声说,停顿了。“他不是也跟蒋纯祖一样吗?不吗?” 万同华急剧地笑了一笑,变得严厉。 “不,姐姐,不是这样说!”万同菁大声说“有时候…我心里是多么⾼兴…不,不是这样说!”她说,笑了一笑,脸红,眼里有光辉,思索着。 “要告诉妈妈吗?”她小声问。 万同华点头。 “姐姐,你去告诉!” “胡说!” 万同菁大声叹息。她确信她愤恨孙松鹤:而为了姐姐的缘故,喜爱蒋纯祖一点点。 万同华,是用她底全部的冷静的力量,挽救了她心里的那种可怕的,毁灭的感觉。她是利用着她底对社会,对人生的冷静的知识,得到了她底勇气。从这种知识,产生了她底对自由的信念。在先前,在冷静的知识之上,有着一种神圣的感觉,但到了险急的现在,这种神圣的感觉,就变成了一种积极的思索,变成了对实真,善良的东西的积极的同情;那种冷静的知识,便给她照明了这个分崩离析的社会,向她启示了自由了。她用她底方式感觉着自由,就是,好的善良的东西,不应该对坏的,恶劣的东西屈服;好的善良的东西,有处置自己的自由。但这只是一个给予勇气的,朴素的原则,在她底心里,仍然有着一些小小的 ![]() 他们底事情,是发展下去,或者说,延宕下去;痛苦有时缓和,有时,在突然之间,变得异常的剧烈。各人都迟疑着,都在思考自己,并且怀疑对方。孙松鹤万同菁之间仍然没有进步;胆怯的万同菁,在每次的见面里,都拉着姐姐陪伴她。万同菁总是神情涣散,万同华总是成为谈话底对象,这使得孙松鹤非常的苦恼,当万同菁记起了姐姐的劝告,振作起来,想说一两句话的时候,结果总是非常的糟:她底话,对于目前的空气,对于孙松鹤底感觉,总是距离得非常的远。冬天的时候,得到了⽗亲底来信的同意,孙松鹤就频繁地在她们家里出⼊了。在蒋纯祖之后,孙松鹤就成为那些婆婆妈妈们和那些姑姑嫂嫂们底议论底对象了。孙松鹤底行为,比起蒋纯祖来,是无可非议的,于是那些婆婆妈妈和姑姑嫂嫂们就挑剔他底社会背景——关于他,是有着险恶的谣言——家庭,和年龄。她们甚至怀疑他是否已经结过婚。 对于万同菁底胡涂,万同华渐渐地就非常不満起来,孙松鹤是由赵天知和蒋纯祖传递了无数的信和书给她,她每次都毫无顾忌地拿给那些姑姑嫂嫂们看——只要她们询问一句,她就公开出来了,她,万同菁,表示毫无秘密,表示自己在这件事上是和大家站在同样的立场上,表示说,如果她有错,希望大家原谅她。这样,一切重负,都落到万同华底肩上来了。万同华在孙松鹤面前淡淡地表示了她底不満,以致于孙松鹤怀疑是她在破坏他。万同华向蒋纯祖说了她对妹妹底事的所有的不満,蒋纯祖告诉了孙松鹤;不管蒋纯祖怎样解释,孙松鹤不能解消他对万同华所怀的恶劣的感情。这样,在两个朋友之间,又有了一段时间的冷淡和沉默。在这一段时间里,看着朋友底严肃的活动,蒋纯祖是苦恼到了极点,于是希望朋友在平庸中破灭,冷酷了起来。 蒋纯祖是,用诗人们底漂亮话说,做着灵魂底冒险。有时候,是那样的热情,有时候,又是那样的冷酷,怪戾。有时候,他是在那样的一种燃烧的状态中,心里有 ![]() ![]() ![]() ![]() ![]() ![]() ![]() ![]() ![]() 蒋纯祖拒绝陪伴孙松鹤到她们底家里去。孙松鹤,得到了⽗亲底同意,就是说,得到了“金钱”和“社会”底同意,积极地着手进行了。石桥小学,是已经贫穷得再也无法维持了,孙松鹤准备在明年舂天带着他底万同菁离开。他想,结婚以后,他便可以在有利的环境中改造万同菁:这个想法,为蒋纯祖所嫌恶的,是安慰了孙松鹤底苦恼的內心。孙松鹤确信,他底行为,是遵照着这个时代底原则的:把一个纯洁的女子从封建的黑暗中拯救出来;他是严肃地遵照着这个原则,以这个时代底美丽的例子为模范。但蒋纯祖觉得,这一切,是令人厌倦。 对于这个时代的单纯的、严肃的、无容置疑的、谦逊的信仰,造成了这种确信。在这里,个人底生命,是以某种谦逊的方式,不觉地退让了。严肃的行动,增強了这种确信:拯救一个女子。但蒋纯祖觉得,在这个时代,没有一个男子能有权利说他自己是在拯救一个女子;他觉得,这种对自己底生命的平庸的无知,是令人厌倦。在蒋纯祖这里,感觉着的,是个人底生命。 孙松鹤到万同菁家里去的时候,总是被那些姑姑嫂嫂们围绕着。她们观察他,以便在背地里批评他。她们批评他太矮、太瘦、⾐服穿得不好,等等。万同菁,无疑地是为她们底意见左右着;抵抗着这些恶意的批评的,是万同华。但孙松鹤却责怪万同华。于是在这一段时间里,对妹妹底事情,万同华就变得冷淡了。 万同菁,是和姐姐共读着孙松鹤每一封信,请姐姐解释,并请姐姐帮助她写回信的。对于孙松鹤底来信里面的那些菗象的字眼和严肃的长句字,万同菁觉得头痛;但这些字眼,和这些长句字,却使得那些姑姑嫂嫂们迅速地退却了:她们觉得孙松鹤底情书,是毫无意思的;她们的确是想看到几个惊心动魄的,⾁⿇的字眼的,虽然她们相信自己是规矩的女人。突然之间她们又造起谣来了,说孙松鹤底这种写法,正是在“那种人”里面通行的写法。于是啊,在乡下的牧歌的世界里,她们终于找到一件惊心动魄的东西了。 在这个牧歌的世界里,领衔的主角,是万同菁底隔房的二姐和大嫂,她们都是非常“摩登”的女人,因为她们底丈夫,在县城里,是摩登的男人。姐姐肥胖,嫂嫂玲珑,两个人都美丽。万同华们底大哥,是家庭中的王者,乡场底恶 ![]() ![]() ![]() 这是一座大的庄院,有那么多的小孩;那样的喧嚣,那样的嘈杂。上一代的人,⽩发⽩须的,软弱的祖⽗,是退隐了,对于女孩们底婚事,不再有任何权力。万同华妹妹底⺟亲,因为孤零、穷苦、慈善的缘故,对于自己底女儿底事,不能有任何意见。权力是 ![]() ![]() ![]() 在嫂嫂底舒适的房里,是挂着嫂嫂自己底 ![]() ![]() 肥胖的姐姐,有些羞怯,常常要脸红。她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但由于她底美丽,她确信自己是非常的聪明。她说了话,希望别人注意,总是脸红。特别是对于那个有些害羞的蒋纯祖——她觉得是如此——她是发生了浓烈的兴味。就是在肥胖的姐姐底暗影里,和玲珑的嫂嫂底炫光里,万同华妹妹不动地坐着,听着孙松鹤底“谈天” 他们总是坐在万同华⺟亲底寒窑一般的,嘲 ![]() 乡下女儿们,在她们底炉边,送走了平静的岁月。过年的时候,虽然贫穷,但由于嫂嫂姐姐们底善意的扶持,仍然有丰富的食品,异常的热闹。有一段时间,蒋纯祖和万同华底⺟亲谈得异常亲切,但现在,蒋纯祖不肯再来了。孙松鹤在寒风里走了进来,⺟亲看见了,第一句话便问到蒋纯祖。老人尽可以待他们如儿子,孙松鹤突然觉得非常的凄伤。 在她底炉火边,万同华已消失了往年那样的 ![]() “孙先生,烤火!”万同菁说,表示她已经听从了姐姐底劝告,勇敢起来了。 ⺟亲替孙松鹤打了 ![]() “怎么蒋先生不来啊!”她们说。 “他不大舒服。”孙松鹤站起来,恭敬地说。 “啊,那应该早一点找医生看呀!”“你们下江人,经不住川里的气候呀!”“今天天气冷,啊,在城里要好些!”“我们没有什么招待的呀!”等等,等等。——姐姐,嫂嫂说。姐姐不住地脸红,嫂嫂不住地发笑,驱赶小孩们走开。她们坐了下来,把万同菁罩在她们底暗影里,把万同华衬托在她们底光耀里。 迅速地来了沉默和拘束。终于姐姐,嫂嫂们退却了:她们要孙松鹤中午的时候上去吃饭。万同菁活泼了一点,不停地向姐姐低声说着什么。姐姐推她,嘲笑她。她们又耳语起来。 于是万同菁突然间充満了兴致,活泼起来了。 “我们来数么!”她快乐地大声说。她故意不看孙松鹤。“哪个心肠坏我晓得!我们来数么!”她说,用脚踢炭火,同时抱着膝盖摇晃⾝体。 显然她们刚才突然地谈到了,她们两个人,谁的心肠坏些,这个问题。 “用不着数,你是坏心肠!”万同华,传染了妹妹底活泼,说。 “数么!”万同菁说,觉得孙松鹤在看她,脸红了。“要得么?” 于是她们开始数:两个人同声歌唱,轮流地指点 ![]() “一 ![]() ![]() ![]() “是你,是姐姐——万同华是佃客!” 她们大笑了起来,但孙松鹤不笑,他底眼部颤栗。他底心思是过于繁重,他不觉得这种游戏有什么意义。“一个人愈是什么也不晓得,就愈是快乐!快乐,和无知,是一件东西!”他想。 万同菁走出去了,⺟亲到后面去了,剩下了万同华。万同华坐着不动,显得很冷淡。孙松鹤带着 ![]() “事情怎样了?”他问。 万同华看着他,不答。孙松鹤想,也许是他刚才对游戏的冷淡, ![]() “怎样?” “她们说你是什么什么,说你结过婚,又说你穿得不好!”万同华,说得那样的突然,而且气愤,击伤了孙松鹤。孙松鹤沉默着,脸发⽩,打抖。 “那么她相信么?”他严厉地问。 “她当然相信!”万同华轻蔑地说。 “好啊!”孙松鹤在心里愤怒地叫。 “那么我底信她看了么?”他同样严厉地问。 “她拿给别人看!”万同华冷淡地说。 “那么,你也相信么?” 万同华不答。她底嘴 ![]() ![]() ![]() “我恨一切男子,他们不负责任!他们责怪别人!”在那种表情里,万同华愤恨地想;“这种爱情,使我底心完全冷了!你不能说他不忠实,因为他总有理由!但是没有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可以这样地坐着,在聇辱里坐着,一直到死!”她看了孙松鹤一眼。 “那么,你在怎样想呢?”孙松鹤略为温和地问。“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不觉得有什么生趣。”她说,悲哀地笑了一笑。 “我请求你相信我们。”孙松鹤说,痛苦地笑着。 她不答,重新垂下眼睛。这时门开了,寒风扑进来,万同菁矜持地走了进来。她向姐姐笑着,不看孙松鹤。她毫未觉察到姐姐对她所怀的不満。 她没有来得及坐下,孙松鹤就含着痛苦的笑容注视着她。她慌 ![]() “我们刚才在谈,”孙松鹤迫切地说,脸颊打抖“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狗用狗的眼光看人,人用人的眼光看人,万先生觉得对不对?”他烈猛地说,把万同菁吓住了。“我听说有人——姑且叫他是人——说我已经结过婚,对于这种侮辱,我非常痛恨!我觉得我还不致于坏到这样的程度,欺骗一个女子!其次,我底家里是并不是没有钱的,尽可以让他们知道!”他愤怒地说“说我穿得不好,当然我穿得不好,但我并不以为穿得好的人,就是有价值的人!我并不是说我是有价值的人,但是我相信,对于一个人,唯有知识,理想,才是最重要的财产!…”他打颤——瘦削的孙松鹤底 ![]() 这样,他就更 ![]() 万同菁无表情地沉默着。万同华严肃地看着他们。对于孙松鹤底话,万同华感到不能同意:她理解妹妹,她本能地觉得,一切事情,并不像孙松鹤所说的那样简单。 孙松鹤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好人,一种是坏人,对于好人,他们应该同情,对于坏人,他们应该无情地加以打击。他说,他现在的人生目的,是做人:做人很难。这的确是他底痛切的感觉。但他底这个朴素的感觉,或者哲学,是遭到了蒋纯祖底热烈的讥讽和无情的攻击的。 孙松鹤痛切地觉得,在家庭、朋友、社会中间,正直地做人很难。做人,不放弃自己底理想,同时又要不伤害一切善良的人,很难。他是这样朴素地感觉着复杂的感情问题的,但蒋纯祖底感觉则全然相反。 “万先生觉得家里会不会答应这件事情?”孙松鹤问。万同菁看了姐姐一眼。 “大概会答应。”她回答,觉得姐姐要求她这样回答。“假如不答应呢?假如不答应,能不能反抗?有没有办法?”孙松鹤迫切地问。“假如不答应,我们就冲出来,有没有办法?”“…大概有办法。”万同菁低声说,脸红。她扶住桌子,不安地动着⾝体。她看姐姐,并且伸⾆头。万同华淡淡地笑了一笑。 “她是纯洁得令人痛苦!”孙松鹤想,看着她底⾆头。从这个思想,孙松鹤突然地站到万同菁底生活和感觉上去,感到了一种温柔的、优美的、诗意的情绪,他底奋兴而打颤的眼部缓和了,那种温柔的、明亮的微笑出现了。他自己没有觉察到这个变化。他看着万同菁。“她是多么美,多么纯洁。多么好!假如有这么一个男子,能够为她而牺牲自己,因她而更明⽩自己底生活和理想,并且更勇敢——为什么要惧怕这个世界?——那么他,这个男子,该是多么幸福!”他想。他用他底整个的存在这样想。他感动着,为他所想到的那个男子——他是亲切地看见了他,为了一个纯洁的、崇⾼的东西,在黑暗的世界上勇壮地斗争着——而感动着。他突然流泪。他惊动,带着 ![]() 万同华姊妹惊异地看着他。 “我替蒋纯祖觉得难受!”他突然地说,那样地爱着蒋纯祖;在这之间,他决未想到他要说这个。“他是多么好的人,尤其是,他…他是多么丰富!当然,每个人总有自己的缺点,但他是那样忠实,那样诚恳,…”他又流泪。万同华悲痛地垂下眼⽪。 “他和我谈得那么多,我们常常什么都谈!他告我,他预备明年舂天结婚——现在,他要养病。我想,只要有一个好环境,他就能够发挥他底才能!他是多么用功,当然他有些骄傲,但是这只怪环境,因为没有人懂得他底价值…”孙松鹤,显得那样的善良,感到一种光荣,充満着爱情,和对于生活的感 ![]() “孙先生,不要说这个!”她说,在她底淡淡的微笑下面,蔵着強烈的痛苦——这种表现,是她底特⾊——然后她痛苦地凝视着炭火。 孙松鹤感动,沉默了。他相信他是有了一种崇⾼的表现。 孙松鹤离去的时候,万同华 ![]() ![]() “没有信要带么?”孙松鹤问。 万同华不回答,送他走下石坡:她在坡下站住,向他点头告别。她是站在尖锐的寒风里。她站着不动,垂着手,她底⾐衫 ![]() ![]() ![]() 悲惨的蒋纯祖,是刚刚从⽩昼的睡眠里醒来。他坐在 ![]() ![]() “万同华给你带了东西来,这里!”孙松鹤说。他底音调,是明显地表露了他底新鲜,但他自己在事后才发觉。 蒋纯祖拖着鞋子走到桌边,点上了灯,特别由于对“甜的东西”的敌意的缘故, ![]() 蒋纯祖坐着,静静地菗着烟,故意地听着窗外的风声,故意地对孙松鹤底事情守着静默。孙松鹤徘徊着,痛苦地对朋友感到敌意。 “你吃了饭没有?”他问。 “没有。” “出去吃。” “不必,石桥小学要坍台了,今天停伙了。”蒋纯祖冷淡地说。 “那么出去谈谈吧。” “不必。” 孙松鹤愤怒,打开门冲了出去。蒋纯祖冷笑,站了起来。他觉得烈猛的痛苦,他不知怎样才好。他打开了万同华底包裹;拿开⽑线⾐,看见了 ![]() 他底痛灼的哭声使孙松鹤走回来了。孙松鹤变得惨⽩,好像一团火焰,眼睛明亮,站在门边看着他。 这一团火焰——完全是一团火焰,走了进来,站在桌边。蒋纯祖看着他。 “你也同情我,”蒋纯祖带着痛苦的、奋兴的表情说;“但是不需要同情的!我不愿意使你知道我是弱者!”他说,奋兴地笑了一声。 “这样说完全不对!”孙松鹤,这一团火焰,严厉地、烈猛地说,脸颊打抖。 蒋纯祖突然地笑着看着他。 “我批评你,因为我们是朋友。我尊敬你,因为你比我⾼明!你不必像你那样想,那是错的!你当然比我更知道这一点:在世界上没有单独一个人走的道路!你一定比我更知道这一点:在世界上没有单独一个人走的道路!我好久便想向你提示这一点,我懂得不多,在这方面!”孙松鹤,这一团火焰,说。 在这一团火焰,谦逊和信仰是同样的烈猛,震动了悲惨的蒋纯祖。这些话,是刺 ![]() “今天学校里一个钱也没有了,寒假以后不能开学了,张舂田跑来向我发了脾气,他说我不会办事。我有些敬重他。我决心不⼲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温和地说,向灯火笑着。“他怎样发脾气?” “他说,要不是我盲目地横冲直撞——他说是盲目的横冲直撞,就不会如此的。我痛切地想到,在我和他之间,从来没有成立真正的理解和友爱。他的确是永远扶助着生新的,纯洁的东西的,但是,他一面扶助,牺牲自己,一面就把他底偏见全部地塞了过来!他是以接受他底偏见为条件!谁要是反抗他底偏见,谁便是想做官了,他宁愿牺牲他底粮食,不愿牺牲他底偏见。…偏见,就是理想,我痛切地感到我也如此…这不算刻薄罢?”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温和地说,向灯光笑着。 孙松鹤庄严地听着他。由于孙松鹤底这种火焰似的明澈的神情,蒋纯祖忽然觉得,不是孙松鹤在听着他,而是所有的“他们这一代”在听着他。他先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但这一次这种感觉最鲜明。 他觉得不是一个人,一个朋友在听着他,批评他,而是所有的“他们这一代”在听着他,批评他。他不觉地肃然起敬。 “那么,你怎样想?”孙松鹤庄严地问。 “在你底⾝上,是意志的力量,坚強的信仰,在我底⾝上,是上帝和魔鬼,我是遭到了人和神的愤怒!”蒋纯祖愤怒地说。“你究竟准备怎样呢?” “你呢?” “做下去再说…” “啊,那么今天底结果如何?” “很好!我相信你底话了,很好!”孙松鹤带着单纯的热情说;那种新鲜,又透露出来了。 “是啊,万同菁是很好的姑娘,你将幸福了!”蒋纯祖说,有眼泪,向灯透着笑。 “那么你呢?”孙松鹤忧愁地问。 “我觉得你,比起我来,是多么单纯,多么忠实,多么严肃,多么坚強啊!在我底心里,我已经对她不忠实了!”他指桌上的⽑线⾐“我已经损害了她,用我底发狂的力量欺骗了她。如果一个人,在最初的恋爱里,没有一个过于恶劣的念头,那么到了他底生命底末尾,他将要开怀大笑的罢。但是我已经放弃了这个希望!我知道她想结婚,到了现在,不一定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不得已!恐怕是,和我这样的人,没有一个女子能生活一天的吧!…是的,我要结婚!我要到热闹的场所去做一种凶恶的竞争!所谓胜利,在我们国中,真是太容易了,我一直没有失败过,所谓失败,我相信我必会胜利!”他 ![]() “文化上面的复古的倾向,生活里面的⿇木的保守主义,权威官场里面的教条主义,穷凶极恶的市侩和流氓,都有荣耀,都有荣耀。我们国中,也许到了现在,更需要个 ![]() ![]() ![]() ![]() ![]() “是的,是的,我也这样觉得!”孙松鹤单纯地说,眼部打颤“但是怎样办呢?”他焦急地问。 蒋纯祖暂时沉默着;听着外面的尖利的风声。 “你知道怎样办的,用你的信心和意志。”他说。他底意思是:孙松鹤将要走一条严肃的、朴素的道路,而他,蒋纯祖,将要走一条险恶的、英雄的道路。 “并不这样简单的!孙松鹤说,不觉地意识到了蒋纯祖底情感;“我为这件事情非常气愤!我觉得我需要结婚,但是凭什么我要向那些家伙低头呢!你晓得,做人是这样的困难!我昨天简直发誓不再追求她了,她是这样的胡涂,唉!”孙松鹤说。为了向蒋纯祖辩解,他就咒骂他底纯洁的偶像了;他确信,这样说,必会得到蒋纯祖底同情。显然的,在这些方面,蒋纯祖是远远地超过了他,蒋纯祖底刚才的那一大段独⽩,对于他,是一种严重的威胁。在这里,他就突然变成一个这样简单,这样平易的男子了。当他不代表着那种火焰,当他成为一个个人的时候,他就立刻成为一个最单纯的男子了。他咒骂他底偶像,他说,他从前所离开的,比她好得多。蒋纯祖优越地明⽩他底情感。 “不是这样说的啊!”他说,笑着。 “我的非常气愤!——将来看着吧!”…他底脸颤抖了。“我现在只能负我自己底责任!我必须忠实,…这个时代自然有缺点,但是,除了天堂,没有没有缺点的!”他说,反抗蒋纯祖的威胁了。他重新成了“火焰”了,他底脸不住地打抖,显得非常严厉。“我始终警告自己,在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走的道路!”火焰,严厉地说。 Www.YaNd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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