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悬崖》情节富于变化,是一本文笔好高质量俱佳的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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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袋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午后悬崖 作者:铁凝 | 书号:43056 时间:2017/10/30 字数:1116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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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座城市都有一些带斜面屋顶的楼房或者平房,站在城市的⾼处看这些屋顶,我常常感觉到心里很不舒服。后来我才发现因为这些屋顶像滑梯,好比一架架无限放大了的滑梯矗立在城市的空中,随时提醒我的注意,让我无法真正忘记1958年那个午睡醒来的下午。有一种洗涤剂名叫“⽩猫”的,瓶上印着两行小字“柠檬清香怡人,洗后不留异味”每次我洗碗、洗菜时都下意识地把这两行小字在心中默念一遍,每次我都把柠檬清香怡人,洗后不留异味念成柠檬清香怡人“死”后不留异味。为什么我一定要把洗后念成死后呢?是我要死,还是我盼望一个与我有关的人死后真的没有留下什么异味儿?若有,那异味儿便是我了,异味儿能唤起人的警觉和追忆。我还对共公汽车售票员的某些广播语言分外敏感,有时我⾝在车上,当车通过一些十字路口时售票员便会用扩音器向路人呼喊:“九路车通过请注意全安,九路车通过请注意全安…”声音枯燥而又尖利,在我听来那就是一种让乘客防范我的暗示,和我在一起的人是须格外注意全安的,不是么?我竭力掩饰着我的不安,偷眼观察我前后左右的乘客,我和谁也不认识,也并没有人做出防范我的架势。我为什么要怕?证据在哪儿?我⺟亲已经说过了:没有证据。与我同班的那些孩子都已成人,大约很多都已不在这个城市,我为什么要怕?我⺟亲劝我结婚,我想,我真是该结婚了。 前边我说过,我丈夫是个做房地产生意的,这几年发了点财。但我认识他时他还没做生意,那会儿他刚从队部复员回来,可能正准备⼲点什么。我呢,没考上大学,在一个区办罐头厂当临时工。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他的⾝⾼大约是1。60米,我的⾝⾼是1。72米。他比我大两三岁,属于老三届吧。不知为什么,当我们初次见面时,我首先对我丈夫的⾝⾼十分満意。我本能地害怕比我⾼大的人,从前经人介绍我也认识过一两个篮球运动员,他们总使我觉得自己处在危险之中,他们的力量和⾝⾼似乎随时可以置我于死地。这想法与一般女孩子的择偶标准完全相反,可我本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啊,我心中终有我的鬼祟。我満意我丈夫的⾝⾼和他仰脸看我的样子;我想我丈夫也満意我的⾝⾼,以他的⾝⾼能娶到我这种⾝⾼的人他无疑应该是一个胜利者。不过,促使我和他结婚的,除了⾝⾼还另有缘由,那便是他向我袒露了他的秘密。我们认识之后,他为了取悦于我,常送给我一些在我看来十分奇特的东西,比如有一天他一下子送给我两块男式欧米茄金表。我问他为什么要送给我两块表,他说一块是给你⺟亲的;我问他为什么不买女表,他神秘地笑笑说,这表 ![]() ![]() 我丈夫对我说从今以后这箱子就是咱俩的。他还说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包括他的亲妈。他告诉我这是他⽗亲立下的规矩:有些事是终生不能让家里娘老儿们知道的;有些东西是终生不能传给家里娘老儿们的。“但是我愿意把什么都告诉你,”他补充说“因为我有一种预感,你是一个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人。”他仰脸看着我,像一个孩子在看一个可信的大人。那一刻我真有点感动,我多想把我5岁的秘密告诉他,把这重负卸在他⾝上啊,可我没有。我丈夫告诉我,箱底的金条有一部分是他抄家抄来的,有几块金条和一包金牙是他⽗亲临终前秘密传给他的。但是据我所知我那未曾谋面的公公是一个老红军呀,解放后直至“文化大⾰命”之前他一直是这省里的厅级员官。一个老红军,一个 ![]() ![]() ![]() ![]() 我丈夫滔滔不绝地对我说着,我望着他那虽然瘦小却充満活力的⾝子,心想绿林也未必都是彪形大汉一脸连鬓胡子,绿林也有如我丈夫这般小巧玲珑之人。他⾝上流着绿林的⾎,这或许是他能在80年代末期发达的重要 ![]() 我想念我的丈夫,为了他向我暴露的这一切。从前我们爱做时我总是莫名其妙地紧张,现如今我慢慢学会了放松自己。我欣赏我的放松,放松能使我⾝心悦愉;我欣赏我的放松,我只有放松着才顾得上欣赏我的丈夫。我承受着他那并不沉重的躯体,我像一株树那样听凭他在上边攀来爬去。在他的⾝子下边我感觉不到风险和不安,我和他本是差不多的人,都不太光明,可也坏不到哪儿去。我想为他生个孩子,好好过我们的让许多人眼热的生活。我知道我丈夫频繁地在我⾝上劳动也是急着想要孩子,我们俩一有时间就做这事。我早就不工作了,我丈夫说过我用不着出去工作,我应该呆在家里生孩子,养孩子,享福。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没有孩子,我们去医院做过检查,我和我丈夫都没问题。究竟是为什么呢我几乎不愿想下去,因为我觉得我又拐到了1958年那个不可言说的下午:一个孩子死在了我的手下,上苍便不屑再赐孩子于我了吧?我偷着想,我偷着思量这久远的惩罚终于来临了:他们不让我有孩子。 我丈夫近两年开始疏远我,我自嘲地想他这是爬厌了我这棵傻⾼的直 ![]() ![]() ![]() 陈非的⽗亲,当年那个印尼华侨“文⾰”中他曾被当成国美特务抓了起来。“文⾰”结束后,这“特务”的伯⽗在国美去世,他便去了国美继承了一点儿遗产,成了一个比较有钱的美籍华人陈先生。陈先生近期抵达这个城市,有点故地重游的意思:怀旧,伤感,炫耀,多种情绪兼而有之吧。他打算在京北路幼儿园附近买下一块地,兴建一座大型⽔上公园。话说到这儿我不得不再次提及你的 ![]() ![]() ![]() ![]() ![]() ![]() ![]() 舂⽇的傍晚,烈士陵园比别处黑得要早;这里大树遮天,刚过6点钟,光线便一层一层地暗下来。我已觉出阵阵凉意,韩桂心却丝毫不显倦怠,她显然在为自己那个“告诉他、告诉他”而 ![]() ![]() 我对韩桂心说,你听清你这段话的主题了吧,删除所有枝蔓直奔主题这主题只有一个:说出往事以换取你的孕怀。韩桂心冲我怔了一怔,接着她说:“你在研究我。”我说是啊,你不是正希望这样么?韩桂心说她不反对我研究她,但是我总结的主题未免太尖刻太冷酷,无论如何这里还有忏悔的成分。是忏悔就需要勇气,时间是次要的,无论事隔30年,40年,100年,1000年,敢于忏悔本⾝就是勇气。我对韩桂心说你指望我赞颂你的勇气么你错了。我们再假设一下,假设你婚后顺利怀了孕生了孩子,你的丈夫也没有对你失掉趣兴,你还会有这种忏悔的 ![]() “40年前本市男童滑梯坠死有新说,40年后大款之 ![]() 韩桂心虚拟的小报新闻标题趣味不⾼,但正合那么一种档次,使我一下子游离了事件本⾝,想着这女人若是朝这类新闻记者的方向努努力,倒说不定是有发展的呢。标题中“本市男童”、“大款之 ![]() 啊,这真是一个没有罪恶感的时代,连忏悔都可以随时变成噱头。 韩桂心见我不置可否,就说我肯定是在心里嘲笑她。我说没有,我说我可以答应她,介绍本市那张名叫《暮鼓》的晚报记者采访她。我说着,心里已经想要躲开韩桂心这个人和她的事了,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我自己 ![]() ![]() ![]() ![]() ![]() ![]() ![]() ![]() ![]() ![]() ![]() ![]() ![]() 天黑得更厉害了,我和韩桂心已经看不清彼此的脸。黑天和我眼前她那张不清不楚的脸使她刚才那番话更有了几分威胁的含意。我试着怜悯她,试着在心里承认这一切并不纯粹是无聊。我还想起了她的⺟亲,那位陷进棉被不能自拔的张美方女士…分手时我答应韩桂心,明天下午3点钟和《暮鼓》的记者一起在烈士陵园和她会面。 第二天下午3点钟,我如约来到烈士陵园,但是没有约什么记者。昨晚回家之后,我又把计划稍作了修改。也许我的世故使我本能地不愿意让别人借我的名义把他们自己的事炒得沸沸扬扬,我不想为此付出什么,也没有义务一定要付出什么。或者缘由还不止于此,我有一种预感,我预感到韩桂心的“告诉他”后面大约还有⿇烦。她怎么能预测和把握陈先生和她丈夫闻听此事后的反应呢?她又怎么能保证事情会有板有眼地沿着她设计的轨道发展下去呢:怀上她丈夫的孩子并成为新闻人物。 远远地,韩桂心向我走过来。今天她穿了一⾝纯丝黑⿇西服套装,裙子很短,鞋跟很⾼,这使她的行走显得有点摇摇晃晃。她的步履不再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种T形台上的风范,她有点像赶路,又有点像逃跑。她又戴上了那副灰蓝镜片的“十级方程式”太 ![]() ![]() ![]() 我忽然意识到我的预感应验了:韩桂心的“告诉他”并没有收到令她満意的效果。我于是连自己都没有准备地说出了带有挑衅意味的话:“可是我知道了一部分。”“那是我瞎编的,”韩桂心马上说“就像编小说一样。”“是么?”我说,我想我的口气是冷冰冰的,接着便是一阵不长不短的冷场。 韩桂心菗完一支烟,长叹了一口气,首先打破了冷场,就像决心说出一切似的请求我把所有的录音带都还给她。她说:“你知道,刚才,吃午饭的时候我告诉他了,他们,陈先生和我丈夫。结果,陈先生一句话也不说。我丈夫,他走到我跟前扶我起来,他对陈先生道歉,他对他说我精神不太好,刚从医院出来,可能还要回到医院去。他说着,用他的双手攥住我一只胳膊,用他手上的力量令我站起来离开餐桌。他強迫我走出房间走进他的汽车,他让他的司机开车強迫我回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已经患有精神病了,我的话因此是不可信的,终生不可相信,这意味着他有了更充⾜的理由离开我,有更充⾜的理由让别的女人替他生孩子你明⽩么?为什么我就没有料到结果是这样的呢!所以请你把录音带还给我。”我说我可以把录音带还给你,不过我只想弄清一点:你的录音真是瞎编的,还是你丈夫说你有精神病才使你认为你的录音是瞎编的?韩桂心沉昑了片刻(笔者感觉是权衡了片刻)说:“我想我的录音本来就是瞎编的,即使我在5岁的时候有过消灭陈非的念头,我也不可能有消灭陈非的力量,他是男生…他…总之我不会。我可能做过梦,梦是什么?有个名人说过梦想是这个世界上惟一不用花钱的享受。我5岁的时候我们家钱少,我们家钱少的时候我的梦就多。也许我享受过梦里杀人,是梦里而不是事实,所以我没杀过人。请你把录音带还给我你听见没有…啊?” 韩桂心语无伦次絮絮叨叨,但后来我渐渐不再听见她的絮叨,我只想着那个倒霉的陈先生,想着一个女人一次狂妄的心⾎来嘲,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摧毁了他已平复了半生的一个结论,然后这女人又能如此随便地否定她这残酷的摧毁。我还想尽快离开这个韩桂心,我站起来朝着墓园深处走,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刘爱珍烈士的墓前。午后的 ![]() ![]() ![]() ![]() ![]() 韩桂心追上我重复着刚才的话,要我把录音带还给她。我一边返⾝往回走,一边想起我其实早已把那些录音带带了来,就像我早有准备她会突然向我讨要。但我忘在椅子上了,那只巴洛克风格的绿椅子,录音带连同装它们的一只小帆布包。我对韩桂心说,我当然乐意还给你,不过我的包丢在椅子上了,你如果愿意可以自己回去拿。韩桂心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支开我然后自己脫⾝?实话跟你说你就是不给我录音带,你就是掌握着那些录音带也没什么意义,说到底一切是没有证据的,说到底你不能把我怎么样,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停住脚告诉韩桂心,请她不要把自己估计得过⾼,的确没有人能把她怎么样,也许从来就没有人想把她怎么样。我还说我对她的录音带 ![]() 在那儿,在距刘爱珍烈士墓不远的一处灌木丛里,在低垂的一挂柏树枝下,有一个庇股,有一个⾚裸裸的正在排怈粪便的庇股。灌木丛和柏树枝遮住了那庇股的主人,但谁也不能否认那没被遮住的的确是人的而不是别的什么的庇股,它就暴露在距我和韩桂心三四米远的地方。这个庇股在这世上存活的历史少说也有70年了,它灰⻩,陈旧,蔫皱的⽪肤起着⼲皱的褶子,像舂夏之 ![]() 我眼前的庇股在听到呵斥之后似乎惊悸了一下,然后它消失了。接着灌木丛一阵窸窸窣窣,从柏树枝下钻出一个⾝材瘦小、头发蓬 ![]() ![]() ![]() ![]() ![]() ![]() ![]() ![]() ![]() 我断定这老者是个乡下来的流浪汉,或者遭了儿女的遗弃,或者受了什么冤屈,或者什么也不是,他就是个好吃懒做的闲人。总之不管他是什么,我看见他在烈士陵园拉了屎,他的拉屎勾起了我所有的不快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烦躁,我简直想跟他大打出手。现在他提着 ![]() ![]() ![]() ![]() ![]() 老者收拾起他的破书包,又依次把那些勉強依附于书包的小锁们锁好,拿起扫帚簸箕出了门。值班员转向我问道:“您是谁?” 我不想告诉值班员我是谁。我离开陵园管理处,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假若刚才我看的庇股不是那么灰⻩那么陈旧那么⼲瘪,假若我看见的是一个健壮的咄咄 ![]() 我不知不觉走向我和韩桂心坐过的那只绿椅子,椅子上赫然地放着我那只装有录音带的帆布小包。我隔着帆布包摸摸,录音带还在。韩桂心呢?她为什么不把它拿走?当我押送拉屎的老头的时候我把她给忘了。 那天我也没有拿走丢在椅子上的那些录音带——连同那只帆布包。这仿佛使我和韩桂心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同伙:面对那些录音我们有种共同的逃离感,或者因为它太虚假,或者因为它太实真。 我久久记住的只是墓中的王青烈士、刘爱珍烈士那永远年轻、永远纯净的躯体,还有我对这座墓园的不可改变的感受:我喜 ![]() ![]() ![]() ![]() ![]() ![]()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韩桂心这个人。 (完) wWw.yAnD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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