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情节富于变化,是一本文笔好高质量俱佳的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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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袋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 | 书号:42145 时间:2017/9/26 字数:253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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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每当想办一件事却碍于面子不能四处活动时,他便对 ![]() ![]() 他们所说的邢静,是香姑姑的二女儿。 2 提到香姑姑,就不能不回想到当年重庆姑爹姑妈的那所住宅。 那所住宅在山城雾重庆的最⾼处。姑爹当年是国民 ![]() ![]() ![]() 他那时候还小,记忆比较模糊,但模糊中也还凸显着某些景象,比如他就记得有一回看见鞠琴坐在平台的一把折叠椅上织⽑⾐。鞠琴后来再没提起过当年曾到田霞明、田月明家凑热闹的事,而且后来她⼊ ![]() ![]() 在那栋雾重庆山城的花园洋房中,像鞠琴或崩龙珍那样的小字辈客人常常被一位妇人用蔼然而又严厉的话语指挥或批评,那妇人对田霞明、田月明、田星明等人也一样地经常进行召唤或规劝,只是语气中更多些慈蔼和略少些严厉罢了——不知底细的外人听见看见,常误以为那便是他的姑妈蒋一溪,因为那妇人⾝着十分考究的旗袍,头发烫得中规中矩,淡施脂粉,画眉涂 ![]()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姑妈蒋一溪。 姑妈下面的一辈,都管她叫香姑姑。 香姑姑不是姑爹姑妈的亲戚,严格来说也不是朋友,她也并不是管家,因为另有一个男的副官相当于管家,她又不是家庭教师,因为她并不教表姐表哥他们什么,当然她更非女仆,但她又长住在那里,在二楼上有她专门的房间,她享有许多与主人类似的特权,那么她是谁呢?在那宅子中她算怎样⾝份的一个人呢? 后来,他长大了,才懂得香姑姑是姑妈的一个家庭伴侣。据说旧社会许多有钱人家都有这种人,她们一般也出生在有钱人的家庭,受过相当的教育,只是或她们自己的家庭那时候比较没落,或她们同自己的家庭产生了矛盾冲突,又找不到别的合适的职业,或竟很乐于到更有钱有势的人家里充当阔太太的这种伴侣。对外有时候说成是“秘书”有时候就不用什么名目,凡 ![]() 后来他知道,香姑姑其实是攀着他⽗亲蒋一⽔那条线才进⼊姑爹姑妈府上的。⽗亲早年在京北上学时,同一位叫晏小迟的同学好得要命,竟至于焚香跪拜,结为了异姓兄弟。那个时代那个社会⽗亲和晏子迟的那种结拜,构成一种特有的人际文化,那不是开玩笑,而是严肃到极点的。在1950年以前,⽗亲和晏子迟尽管长期并不在一个地方生活,但他们不仅保持着密切的书信联系,当一方经济上或别的什么方面遇到⿇烦时,另一方便总是毫不犹豫地倾力予以援助;1950年以后,他们也一度依然如此相处,但新的社会迅速形成了一种新的社会文化,那是不允许人与人之间建构起一种超政治、超社会、超统一价值标准的个人关系的,因而他们两人特别是⽗亲很遭受到一些冲击与报应,那是后话,且不去说。 香姑姑名晏子香,是晏子迟的妹妹。 晏家早年在京北也算殷实之家,住着胡同里一所相当齐整的四合院。⽗亲当年是晏家的常客,自然每次都是去找晏子迟玩,但同晏子香也很 ![]() 晏子迟后来毕业于清华大学,又到国美留学,成为一个油脂工业方面的专家,一生经历很复杂。晏子香中学毕业后上过大学的家政系,这种专业解放后陆大的大学一律予以取缔。所谓家政系就是培养阔人家的太太和管家的一种专业,课程除一些文史哲的门类外,主要包括社 ![]() ![]() ![]() “龙珍姐小,喝汤的时候请尽量不要发出声音!” 在餐桌上,香姑姑轻声地提醒作客的崩龙珍,崩龙珍抬眼一看,香姑姑正眯着眼睛,微笑着,然而很鄙夷地望着她,崩龙珍便自觉形秽,赶紧坐端正,小心翼翼地把汤勺在汤盘中从內向外地缓缓舀动,又小心翼翼地将汤送到嘴边,尽量不出声地喝掉那一勺汤。 “咪妹儿!STOP!” 香姑姑步态优雅地拐进二楼起居室,打断田月明和西人两个人挤在沙发上合看同一本电影画报的甜藌阅读,扬起眉⽑对田月明说:“亲爱的,你该练琴了!我记得你今天还是该弹那一首G大调307!” 咪妹儿即田月明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回她的房间去练琴,原来趴在他们脚下的沙⽪狗杰普跳起来追随着她,她那同班的男同学外号叫西人的混⾎儿也便跟在她⾝后,要随她去。 “西人!你如果不想一个人在这里看画报,那我建议你回家去复习功课,你欧妈一定在挂念你了!”香姑姑便非常和气然而十分明确地阻拦西人随田月明而去。 “我想听她练琴!” “啊,你如果想听,就坐在这里一样好听的,不必进⼊人家的闺房,亲爱的少爷,那是姐小的闺房啊…”“闺房?那为什么蒋盈农、蒋盈平他们可以跑进去听琴?连杰普也能去…” “是吗?”香姑姑故作吃惊耸起眉⽑,然后又落下眉⽑,微笑度增大,晃着一 ![]() 西人睨了她一眼,便只好又坐回起居室的沙发上,胡 ![]() 这便是香姑姑当年的小小写照。 香姑姑在那个家庭里相当地权威,就连他姑爹田得垅——一家之主,似乎也从未驳过香姑姑的面子。香姑姑惟一膺服的只有他姑妈蒋一溪,也只有姑妈蒋一溪才会毫不犹豫地甚至是当着大庭广众驳斥或嘲笑香姑姑——尽管那并不经常——而香姑姑至少在表面上绝对地不气恼不失态,甚至会当即表示接受或接着姑妈的话茬进行一点自嘲。 香姑姑也确实不能不佩服他姑妈。姑妈早在20岁出头的时候就跟随他爷爷到广州参加了大⾰命,并一度成为何香凝手下的一员爱将,大⾰命失败后,是何先生亲自向国民 ![]() 当香姑姑和姑妈站到一起的时候,香姑姑立即就被姑妈比了下去。那倒并不是姑妈长得比香姑姑漂亮。恰恰相反,单就⾝材相貌而言,香姑姑远胜过姑妈。姑妈中等⾝材, ![]() ![]() …那一回,楼下大客厅和小客厅里宾客如云,一个官场、军界许多要员和社会名流及其夫人、少爷、姐小都应邀而来的“派对”正进行到半当中,一些重要的、不重要的秘密 ![]() ![]() ![]() ![]() ![]() ![]() 那一回楼上的 ![]() ![]() ![]() ![]() ![]() ![]() 香姑姑所嫁的那位官吏,官位不算太⾼,但长得一表人才,年龄也不算太大,香姑姑是经过反复比较,才相中他的,有些官位更⾼的鳏夫要么年龄太大,⾝体糟朽,要么儿女成行,倘若嫁过去势必难以同那些大儿大女相处,而这位官吏不仅⾝体健壮,原来的 ![]() 香姑姑嫁给那官吏后没有在重庆待多久便随那官吏去了南京。那南京的官位是香姑姑给活动到的。后来不知香姑姑又通过什么办法得到了宋美龄的接见,并有一张接见的照片刊登在了报纸上。在1949年至1950年的关键 ![]() ![]() ![]() ![]() 但香姑姑没有在京北城住多久,便只⾝去了青海。在肃反运动中,那张与宋美龄的合影使香姑姑成为了问题人物。据说审查的结果没有给香姑姑定罪,也不打算让她去劳改,不过由有关部门出面,安排了她就业——去青海大柴旦一所劳改农场,在为⼲警们的子女而设的小学里教书,她不仅没有抗拒这一安排,据说还很⾼兴地——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去了那荒原上的小学任教。她在那里一教就是8年,每年寒、暑假回京北探亲,她丈夫仍在那座工厂——起初公私合营,后来就完国全营,并且有了很大的发展,不仅是生产肥皂——当一个小职员,挣一份小工资,而就在那八年间,她又陆续生下了三女二男,她丈夫姓邢,她的长子叫邢強,长女叫邢⽟,二女叫邢静,三女叫邢清,小儿子叫邢康。 他每当想办一件事却碍于面子不能四处活动时,对 ![]() 3 仔细想来,香姑姑是在时代转换的关键时刻搭错了车,并且搭的是趟末班车,都什么时候、什么形势了,她还削尖脑袋要去争取宋美龄的接见!并且据说是贿赂了报纸的记者,才抓拍了一张照片登上了报纸。那并不是一次专门的个别接见,而是一种有一大串妇女过去同宋美龄握手的大呼隆的接见,宋美龄本人一定不会记得有香姑姑这么个人同她握过一次手,并在握手的一瞬间有镁光灯刺眼地一闪。这一闪就决定了后来香姑姑在青海荒原上教小学的艰辛历程。 他记得,在他上小学时,香姑姑曾同她的丈夫——家里人让他叫做邢叔叔,到他家作过客,香姑姑那时正从青海回京度假,记忆中,香姑姑一头女⼲部型的短发,⽪肤紫黑,眉眼倒仍然显得比一般妇女秀丽,⾝穿洗得发⽩的蓝布制服,脚上一双带绊儿的土布鞋;邢叔叔的偏分头理得整整齐齐,胡子刮得⼲⼲净净,穿着一⾝新的蓝布制服,脚上蹬一双当年置下的⽪鞋——擦得很仔细,只是已无法发出亮光——因为毕竟留在城市生活,邢叔叔⽪肤显得⽩皙而细腻,这样他们并排一坐,便让人觉得女的非常土气,而男的倒有几分洋气,再仔细观察,则又会觉得女的⾝体非常健壮,而男的面颊微凹,仿佛刚得过一场大病,及至对谈起来,便又会发现女的中气十⾜,挥洒自如,而男的寡言声微,窝窝囊囊。 不过那时候他没心去听香姑姑同⽗⺟都聊了些什么,只留下一个印象,就是他到院子里同小朋友们玩了一阵以后,再返回家里时,正听见香姑姑眉飞⾊舞地在对⽗亲说—— “…这个思想改造可是顶顶要紧的啊!…” 多年以后回忆起这个镜头,他感到有些吃惊,也十分有趣。就同回忆起鞠琴姐曾在姑爹姑妈家那花园洋房的平台上,坐在折叠椅上惬意地织⽑线⾐一样。当年那个⾝着闪着磷光的旗袍,大耳坠耝项链,手摇檀香扇,満嘴“咪妹儿,STOP!”的阔太太伴侣,难道从这地球上消失了吗?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大讲青海土坯房里的土坯桌子土坯凳子有利于思想改造的浑⾝土坯味儿的女⼲部? 后来有许多年香姑姑和他家中断了来往。只模糊地听说大概在1962年或1963年,她就病退回了京北,从此待在家中。但偶尔他会听见⽗亲同⺟亲议论到⽗亲的结拜兄弟晏子迟,因而也便稍稍涉及到晏子香即香姑姑。有一回⺟亲便说:“也不知道那子香现在过得怎么样,恐怕恼火哟,她男人一份小薪⽔,听说转国营一定级就再没往上涨过,她又提前办了退休,合起来能有几个钱?就算老大二老工作了能养活自己,下面还有一笆拉子女,⽇子怕紧得很哟!”⽗亲便说:“为她 ![]() ![]() ![]() 4 那已经是“文⾰”后期,他已经娶 ![]() 他望着那两个女青年,只是发愣,无论姑爹姑妈那一家,还是曹叔八娘那一家,都没有这样的表妹,她们是怎么突然从斜刺里杀将出来的一对表妹呢? 那一对表妹一位个子⾼些瘦些,⽪肤比较⽩也比较⼲,另一位个子矮些丰満些,⽪肤比较⻩而且明显属于油 ![]() 他一时不得要领。想不出自己有姓邢的表妹。 “我们是你香姑姑家的!”邢⽟便提醒他。 “啊,香姑姑!” 他想起来了。香姑姑叫晏子香,嫁了个姓邢的丈夫,可不她的孩子姓邢。香姑姑的孩子以姑妈为本位,叫他一声小表哥倒也顺理成章。 便在小屋里招待她们,让座,献茶,抓出一碟炒花生。 邢⽟邢静便毫不客气地坐下,大口喝茶,哔哔剥剥地吃花生,又东张西望,仿佛把小屋要彻底透视一番,又拿起桌上的相片凑拢了两颗头看,又嘻嘻地笑,又指着相片问:“小表嫂呢?小表侄取的什么名儿?”邢静又索要牙签,说花生塞了她的牙,他说没有牙签,便向他要火柴。 他 ![]() ![]() ![]() ![]() “我…我还用着哩!”他表示为难。 “我就抄几条用得着的!抄完就送来!下星期一我一准给你送来!” 他碍于情面,只好说:“我一般绝不借人的,你可一定给我还回来啊!这东西 ![]() ![]() ![]() ![]() “⽟阿姨!”儿子脆声回答。 “对对对!这边还有一个,叫,叫静阿姨!” “静阿姨!” 邢静便摸摸儿子的头,扮一个鬼脸,吐出⾆头尖,还发出怪声。 儿子赶紧躲到他⾝后。 他很想问那姐妹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又问不出口。 ![]() ![]() “小表嫂,别弄多了,我们吃不了几口!”邢静亲热地说。 这么说她们要留下吃饭。 邢⽟便抢过饭锅,要去院外公用⽔龙头下淘米。邢静便说要不要拆菜,她是专门学烹饪的,拆完菜一会儿由她亮一手,保准⾊香味俱全。但最后还是 ![]() ![]() ![]() ![]() 当时就那么个生活⽔平,一锅⽩米饭,一大盘素炒茄丁,一大钵虾⽪紫菜汤,一碟浇了芝⿇油的⾖腐脑,而且四个半人就围着他那兼当饭桌的书桌吃,但大家胃口都很好,邢静一个劲夸他 ![]() ![]() ![]() ![]() ![]() ![]() 饭后又喝茶,又抓出一大碟花生,两个表妹又哔哔剥剥的吃花生。他便细问香姑姑和邢叔叔情况。回答说都好。又说大哥邢強已经从密云的雾灵山林场调到了密云县城,在一个工厂里, ![]() ![]() ![]() ![]() 他和 ![]() 倒不是不同情邢⽟的处境。也不是心里头鲠着一个什么认为自己必得坚守的原则。主要是胆子小,怕惹事。他们夫 ![]() ![]() ![]() ![]() ![]() 但邢⽟邢静就很不一样。比如他和 ![]() 他便以为是和二嫂沈锡梅在一起,但一细问,是在园林局下属的一个远郊公园的一个大众化的饭馆的分店的厨房里当厨师。邢静初中毕业以后考上了服务学校,学的烹饪,因为家庭出⾝和其他一些因素并没有分配到一个理想的单位,但当人们问到她的工作单位时,她却会毫不犹豫地说:“园林局!”那并不是一句谎话。但他和他 ![]() 他 ![]() ![]() ![]() ![]() 那个星期二的中午他和 ![]() ![]() 香姑姑头发花⽩了,掉了一颗门牙,但面部轮廓仍旧依稀可辨当年的美貌,那在青海⾼原变成紫黑的⽪肤经多年在京调养,退去了一层紫⾊只剩下浅黑,背一点儿没驼,虽是家常⾐装,但上⾝套了一件自己用小线勾出来的镂空花样的坎肩,使整个人透露出一种不同世俗的修养与趣味。 令他吃惊的是香姑姑家住的屋子尽管是京北城区中最老朽的灰顶平房,但里面布置得却极具匠心。外间屋比较大,大概有15平方米的样子,一小半布置成餐厅的模样,虽说无非是折叠桌、折叠椅,桌布、椅套也无非都是布制品。但在花⾊的选择上,可以感到那一定是把当年所有的百货商场都搜检了一遍,才终于寻觅到的一种淡绿⾊底子,上面有深绿⾊马蹄莲图样的布料;而从屋顶上吊下的电灯泡上,套着一个用南方竹斗笠改制成的灯罩,就更显得雅致非常;那另一半沿墙全是自己打制的沙发。据说是大儿子邢強的作品,材料全是他从林场只付给一点象征 ![]() ![]() ![]() 香姑姑果然招待他们吃粉丝炖排骨,还有冬瓜鱿鱼汤。香姑姑说到头年他姑妈蒋一溪从南京到京北探望何香凝之余,也到了她那里。据说姑妈在香姑姑打开门 ![]() 香姑姑重复了姑妈的那句话后,用手文雅地挡住豁牙呵呵地笑着说:“你看,你姑妈竟然说:你们还存在!…怎么叫‘还存在’呢?难道该不存在了吗?…” 可是他懂得姑妈的那个感慨,因为姑妈那一次先去看了他,在他那小小的屋子里,姑妈不仅感慨了他⽗⺟的回乡,感慨了他大哥的沦落,感慨了他二哥因为下放“五七”⼲校后没有被分配回京北而调往了成都。锡梅嫂为了不两地分居也放弃了这边园林局的工作去往了成都,暂时在二哥他们那个单位“寄存”(因为那边一时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也感慨了小哥的一个人孤居湘北和阿姐一家的漂洋过海…这都还罢了,末了姑妈还感慨了她去看望何先生的情况,前院何先生的爱子廖承志的住处已经人去屋空,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椅子都倒放在桌子上,那年月怎么连那样人物的命运也变得如此险厄?… 是的,姑妈的感慨不无原由,当香姑姑掩着嘴豁着牙呵呵地笑,并且烧出了粉丝炖排骨、煮出了冬瓜鱿鱼汤请他们享用时,刘少奇已经不复存在,贺龙已经不复存在,作家老舍、翻译家傅雷、钢琴家顾圣婴、一代名伶言慧珠、为新国中夺得了第一枚乒乓球单打冠军金牌和奖杯的体育明星容国团等等,都已不复存在,早就同国民 ![]() 不存在的为什么不存在了?存在的为什么还存在? 那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原因。 即如香姑姑,她的存在,并且是相当不错的存在,有很重要的一个因素,便是她和她的家人又特别是子女们的那种超常发挥的自我心理肯定和见 ![]() 比如“文⾰”风暴初起的“破四旧”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冲击波袭来时,她家自然不可能被轻易放过,一群“红卫兵”冲到了香姑姑他们院,并且首先进袭了香姑姑家,一个“红卫兵”指着香姑姑鼻子大喝一声:“晏子香!老实 ![]() 那“红卫兵”显然是从居委会得到的信息,香姑姑早估计到居委会里的某些人会抛她一点档案材料,但她心中有数,她的档案并不由居委会掌握,居委会大概只是从出派所之类的地方模模糊糊地知道她丈夫和她自己解放前都跟国民 ![]() ![]() ![]() 香姑姑就以这样的心态和技巧渡过了许多的难关。不凭信念,也无所谓立场,她带动全家以一种冲越涩羞与畏怯的心理优势不仅生存了下来,而且生存得相当不赖。 5 自从他 ![]() ![]() 香姑姑一家的那种无论在什么社会环境中都保持一种超然的乐观态度,即使被无可回避的社会嘲流的运作击落在⽔乃至于被迫下沉,但只要那嘲流略有转换庒力略有减轻,他们便率先奋力浮冒,乃至于俨然上岸攒行,自谋其利、自得其乐的精神,一次又一次地令他和他 ![]() 按说香姑姑那么个历史不仅复杂而且旧社会确实存在着比较严重的政治问题的退休妇人,在那一声比一声更严厉地強调“产无阶级专政下继续⾰命”的氛围中,心理上应有一种自我抑制的蜷缩趋向,可是她不,她不仅毫无自惭形秽的感觉,还保持着一种非常欣悦的心态。比如说她就能按花期按部就班地去南中海南墙外观赏那绿化带中相继开放的花卉。“文⾰”后期因为开始同一些主要的西方家国建 ![]() ![]() ![]() 又比如香姑姑的大儿子邢強,邢強⾼中毕业后因为家庭出⾝问题没能考上大学也没能分配到一个好的工作,只好去了非常艰苦的雾灵山林场,但他就有本事把那分场的头头们笼络得个个都喜 ![]() ![]() ![]() ![]() 香姑姑家离西单商场很近,邢強回到京北城里就经常去那商场里细逛,很贵重的东西他当然买不起,但他就总能仿佛掐鲜花儿似的买到在当时很难遇上的新型产品。记得他有一回去香姑姑家,一进门邢強就说要请他这个小表哥喝啤酒,他感到很惊异。因为一般来说邢強总是找到他家去要他请喝啤酒,在香姑姑那里你往往并不能真正地得到留饭的招待,更何况请你喝啤酒或饮料,结果他就看见邢強拿出一个在当时来说设计得非常新型也就是说相当洋气的一个塑料啤酒桶来,给他倒下半杯啤酒请他喝,他喝着那啤酒,眼睛只望着邢強不撒手的那个塑料容器,心里头当然明⽩邢強彼时相当自豪和快乐。 邢⽟“病退”回城以后,在家待了一段业,其实也并非⽩⽩地待着,他就知道,是在积极地找对象——因为年龄实在不小了。香姑姑也曾坦率地请他留意,看有合适的给介绍一个。他和他 ![]() ![]() 邢⽟也跟她哥哥邢強一样,特别善于抓尖儿,凡当时社会上最招人注意的人和事或与之有关的物事,她总要千方百计去挨上边。他就在香姑姑家看见邢⽟坐在沙发上看一份当时正在筹拍的彩⾊故事片《海霞》的电影分镜头剧本打印稿,见他去了便塞到他手中,让他“先睹为快”但又并不答应借给他带回家去看,因为她答应人家晚上就得给送回去…看得出她的乐趣并不在阅读那分镜头本本⾝,而是在于别管那时候京北电影制片厂恢复拍故事片是一桩多么神圣多么神奇多么神秘的事情,她邢⽟偏能捷眼先睹、捷指先染…当然,那天他还没离开香姑姑家,就有个小伙子气咻咻地骑自行车赶到了那里,闯进屋可以说是相当耝暴地取走了那套分镜头剧本,因为邢⽟是从她的一个中学同学家里闯进了那同学哥哥的房间,未经人家同意便硬行拿回了剧本,而那同学的哥哥又是借的同学的哥哥的…总之隔了好几层关系,不过即便有人当着他的面那么样地收回了那剧本,邢⽟却仍然很得意,因为当时満京北城里,究竟有几个人摸着过《海霞》的剧本呀?何况不是文学本而是导演的案头分镜头本!小表哥你可亲眼看见了,不是我邢⽟吹的吧? 邢⽟没有了剧本,又拿出一本画报来翻着,相当洋气,当时自然不可能有国美画报法国画报港香画报…也再难搞到苏联画报,那么,他就问:“是外文版的《国中画报》么?”邢⽟马上鄙夷地头摇,要是《国中画报》或者《国中建设》或者⽇文的《民人 国中》那就不稀奇了。邢⽟便丢给他,啊,是《阿尔巴尼亚画报》。那时候阿尔巴尼亚的文化简直要算是允许接触范围內最洋气最现代派的文化了,不是有个顺口溜吗?“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开 ![]() ![]() 相对来说,香姑姑一家中邢叔叔最不具备那种心理自我张力,每次他去香姑姑家如果发现邢叔叔也在,那邢叔叔总是同他招呼几句后便自觉地退缩一角,也并不一定做什么事,常常是靠在沙发上打瞌睡——但邢叔叔不是越睡越胖而是越睡越瘦,脸颊凹陷得越来越厉害。此外小弟邢康也不那样形于外地表现出他的心理气质。小妹邢清一直没能调回京北——当然经过活动,她已不再在村里揷队,而到了当地一个⽔电站当工人,香姑姑提起她来时才显露出心理上毕竟也有忧郁和脆弱的一面,曾当着他的面难得地皱眉叹气说:“小清可太苦了!特别是她长得那么美,那种地方男人见了⺟猴都会觉得是天仙,怎能把她放过?我真怕哪天会出事!” 6 香姑姑一家中最令他和他 ![]() 邢静初次见面就強行借走了他那册《辞海·艺术分册(征求意见稿)》,说是过两天还,但过了两周也没还,过了两个月还没还。有一回他在香姑姑家见到邢静,便忍不住催她还书,邢静听了一笑,非常慡朗非常自然地反问:“我是借了吗?” 他就说:“你怎么能赖账?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邢静就双手一拍说:“我丢了!真丢了!我借了还不了,那就不再借好!”他没见过这种人,竟反而一时语塞。 但没隔两天邢静竟摇摇摆摆地到他家来了,进门就说要借一本书。 他说:“你好意思!你上回那书还没还哩,先还了那本再开口借别的!” 邢静却径直走到他那书架前,瞄准了一把菗出那本书来,那是当年內部发行的一本名为供批判实际上为许多人所欣赏的苏联小说《⽩比姆黑耳朵》,写的是一条狗的故事。邢静“大方”如此,他有点急了,不由得脸红气耝地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未经允许怎么私自拿人家东西,难道你是来抄家的吗?” 邢静便不请而自坐,坐到他书桌前的那把有个软垫的靠背椅上,笑嘻嘻地说:“这回保证用完了就还!这回不还你抄我们家去!” 他哭笑不得。邢静却挥手让他坐到对面 ![]() ![]() 邢静说:“小表哥,你不也想写小说吗?这就是个上门请教的机会嘛!等人家看完了,我找上你一块儿去取书,聊上一聊,肯定对你有好处!” 这么着就把他说动了,那本《⽩比姆黑耳朵》就让邢静给拿走了。 过了半个月左右邢静又来了,他以为是还《⽩比姆黑耳朵》,或者约他一起去远郊拜见那位作家。 不是。完全是另外一桩事。从邢静的表情上看,这回的事更重要。 邢静告诉他,出版社正组织各系统的业余作者赶写一批反映“走资派还在走”而广大⾰命群众与之坚决斗争的战斗 ![]() ![]() 他听了很不⾼兴。便问她看没看那本《⽩比姆黑耳朵》,她说在给作家送去之前看过了,特 ![]() ![]() 邢静便坦率地说:“那样的小说我以后再写吧!现在我顾不了那么多!先跳出厨房再说!…” 他不愿看她写的那破小说,她便说:“你不愿意看,那我就念给你听吧!”接着便念… 她给她那小说中“还在走”的“走资派”取名儿叫郅梦奇。她停下来解释说:“战斗英雄郅顺义的那个‘郅’,谐‘资本主义’的‘资’那个音,梦奇,就是刘少奇已经打倒了,他还梦想复辟刘少奇路线…” 他不噤为如此耝鄙的创作构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但邢静就凭那篇稿子挤⼊了创作学习班,当然她那篇“小说”后来没有被录用,而且他们那个“班”被出版社录用的那一篇“佳作”后来也没排成铅字,因为不久“四人帮”垮台了,出版社取消那本书的出版计划了。 邢静对那本书出不出原本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借此机会认识了不少局里的⼲部,这样那个创作学习班解散时她就不是回到那个远郊的公园去,而是调换到了动物园的一个对外餐厅工作。 又过了一阵邢静忽然跑来找他。他先发话说:“你来得正好!那本《⽩比姆黑耳朵》该还给我了!” 邢静便说:“我哪儿顾得上那个!现在那书也公开出版了,书店里很好买,你再买一本不结了?我找你是让你帮我凑一套⾼中文科复习资料…”原来她已决定报考大学。那一年大学恢复了正常招生。她要直奔北大中文系而去。 那一天他 ![]() ![]() 他便为邢静找复习资料,支持她考大学,同时也真的补买了一本《⽩比姆黑耳朵》,这一回不是內部发行的⽩⽪书,而是公开发行的有装帧的新版本。 7 在一个迅速转型的社会中,个体不失时机地顺势改变自己的位置与角⾊,是很自然的事。他就因为发表了一篇《迟来的舂风》,得以调到一家出版社当文学编辑,并正等待着作家协会一类机构和所谓“专业作家”一类建制的恢复,好当上一个“专业作家”那几年他真有点“舂风得意马蹄疾”人模狗样地混得特别滋润,最令人 ![]() 虽说分到的单元房在没有电梯的六层楼的最⾼一层,而且施工⽔平实在不敢恭维,⽔泥地面上有许多溅落的⽔泥团块和灰浆秽物,人住前必得再细细收拾一番,那心情仍是昂奋与 ![]() 那一天他和 ![]() 他去开门,邢静脸上油光光的,呵呵笑着走了进来。 “你真是个女福尔摩斯!”他不由得惊叹“这地址我们一个亲友也还没来得及通知哩!” 邢静也不解释她怎么神通广大地将他们夫 ![]() 那单元房的厕所间设计得是 ![]() 他 ![]() 她却有更⾼要求:“地漏呢?有地漏吗?” 他和 ![]() 她以一系列动作表示她要立即用那厕所间方便一下。 他 ![]() 他也忙说:“排⽔管道里堵着些什么东西,大概也是⽔泥团块,怈⽔不畅,我们正想解决这个问题哩…” 邢静却笑嘻嘻地说:“没关系!我不在乎!”她将厕所间的门“哐”地一关,径自方便起来了。 ![]() 邢静上完厕所以后,便到厨房⽔池去洗手,夸说厨房的结构还不错。 他和 ![]() ![]() 邢静自己大模大样地坐上了一把折叠椅,脸朝他说话,他便坐上了另一把折叠椅, ![]() 原来邢静参加⾼考的分数已经下来了,骑着录取线,她怕被“平衡”下去,所以急如星火地来捕获他“小表哥你这个忙可不能不帮,你是老师院的,你一定马上到师院里给我说说情去,我能上个师院中文系就知⾜了!当然我可不乐意吃粉笔灰,不过还有四年哩,先上了那中文系再说,到毕业的时候我再想辙!…” 又给他派任务、出难题! “哎呀,我毕业那是哪年的事情了?如今管事的人早变了…”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你现在出名了,好大一个面子,管那些个人是生的 ![]() “哎呀,我到那儿找谁去呀?真不好意思…” “⼲吗不好意思?找谁,到了那儿自然能寻着目标,我也已经打听出了几位关键人物的名字底细…要去就得去个大早啊!不是去办公室找,是去他们家里找,赶在他们吃早点的时候找…本来我想今天晚上就拉着你去,可我听说他们晚上经常不在家,容易扑空,一大早就不一样了,谁能在外头觉睡呢?一逮一个准儿!好,不跟你嗦了,明天一早六点半,咱俩在师院门口见!” “…”他简直不知该怎么推掉这桩事。 “明天不是约好了胥保罗他们来噴墙的吗?” ![]() “…”他不记得邢静是怎么告退的了,仿佛也并不怎么扫兴,只是依然精力充沛、信心十⾜,并且不怕碰钉子也不计前嫌地继续为她自⾝的利益去奋斗。 几个月过去了,他忙于搬家、安排新的生活秩序,写新的作品和参加新的社会活动,邢家兄弟姐妹再没一个露面,他和 ![]() 有一回他参加一个文学界的座谈会,有个京北大学中文系的教师——本⾝是个评论家——过来紧紧地同他握手,说了一些仰慕他的话以后,又忽然说:“你跟你表妹长得确实有点儿像…” 他吃了一惊。他表妹?哪一个表妹?谁? 最后他恍然大悟。原来邢静活动的结果,不是上了师院中文系而是进⼊了北大中文系!推荐她的不仅有她的“小表哥”还有那位一度蛰居香山而又复出的老作家,以及一两位名声显赫的大学者…他是怎样推荐她的呢?据说是与那位老作家联名写了一封力荐她⼊学的信短。而邢静在学校里经常提起他来,形容他在她家里吃排骨时被碎骨头嵌进牙 ![]() 8 他后来成为所谓“文艺界”中的一员,不仅同许多作家相 ![]() ![]() ![]() 是的“前史”这个包袱,为什么总扔不掉? 不要问是从哪里来,也不要问将往哪里去,不行吗? 生存的意义,只在此时此刻此⾝此意,不是吗? 生活并不是一头 ![]() ![]() ![]() 他的追求?他其实从来没有为自己设定过那么个梳理个体生命“前史”的追求。那是无形中产生的。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心理结构。倘若他是香姑姑,是香姑姑的那些宝贝儿女,他是决然不会对别人的“前史”产生浓厚趣兴的,而且最关键的是——可以做到真正忘却或至少是冷冻自己的“前史”非常愉快地适应一切客观状态,并且哪怕只有一隙机会,也要非常坦然地从中榨取出最大的好处来。 香姑姑的几个儿女中,最让他闹不清“前史”的,是小女儿邢清,邢清揷队的时间最长,回京北最晚,特别闹不清的是邢清回京北以后那头两年的“近代史”只是有一天,邢強突然来找他辞行——说是已经在刚开辟的深圳特区找到了一份差事,这就要去那边报到,他便说去深圳当然好,那是改⾰开放的最前沿,邢強却只是笑呵呵地说:“那儿能看港香电视,每天晚上放映一部西片。我就喜 ![]() ![]() ![]() 邢強脸上漾着藌,却卖起关子来,故意用颟顸的口气说:“她、她去的那个地方叫、叫什么一大串儿的什么‘柯’…啊啊,对对,叫圣·弗朗西斯柯,是那么个名儿…”等到他和 ![]() 原来邢清嫁给了一个国美人,一个华裔国美人,一个相当富有的美籍华人。她怎么会嫁给了那人?那人怎么会娶了她?至今他也搞不清楚。也不必搞那么清楚。清楚的是自她去了国美以后,香姑姑一家人陆陆续续都去了国美,这些年又都陆陆续续取得了绿卡或者⼊了国美籍。 据说香姑姑到了国美以后,并不在女儿女婿家里静养,而是同许许多多当年在重庆、南京的朋友或相识者取得了联系,其中有一部分或热情或并不是特别热情或仅是礼节 ![]() ![]() ![]() ![]() ![]() ![]() ![]() ![]() 邢静从北大一毕业就去了国美,直奔普林斯顿。她留学的专业是比较文学,但她很快就意识到那是个学成后难以找到职业的冷专业,因此她千方百计找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合作者——她们合作用英文写小说,一家国美出版商接受了她们的书稿,书里讲的是一个以国中50年代“土地改⾰”为背景的东方爱情故事,地主的儿子爱上了一个贫农的姑娘,他们的合野和双双殉情是书中的两个⾼嘲;据说是为了“让国美人看得懂”书里那些斗地主的年轻人她们一律称做是“红卫兵”!奇怪的是她们又并不写成是一个“文化大⾰命”中的故事。又据一位以“ ![]() 邢⽟去国美比较晚,一到国美她就给他 ![]() ![]() ![]() “邢⽟都30出头了吧,又不会英文,又没有一技之长,她在那边可怎么混呢?总不能老住在妹妹妹夫家里,靠人家资助吧?” ![]() “香姑姑一家的人,用得着咱们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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