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情节富于变化,是一本文笔好高质量俱佳的小说 |
![]() |
|
眼袋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孽子 作者:白先勇 | 书号:39644 时间:2017/9/6 字数:22975 |
上一章 娃 弟 下一章 ( → ) | |
4 我猛然惊坐起来,听见自己叫喊道。満地扎眼的 ![]() ![]() ![]() ![]() ![]() ![]() ![]() 我坐在 ![]() ![]() “阿青,我的口琴呢?” 去年弟娃生⽇,十五岁,我送了一管口琴给他,是在功学社买的,蝴蝶脾,两百七十块,花了我半个月的送报钱。弟娃爱得不忍释手,上学他把口琴揷在 ![]() ![]() ![]() ![]() ![]() ![]() 三个多月了,这是第一次,我想起弟娃来,这三个多月,是一连串没有记亿的⽇子。⽩天,我们到处潜伏着,象冬眠的毒蛇,一个个分别蜷缩在自己的洞⽳里。直到黑夜来临,我们才苏醒过来,在黑暗的保护下,如同一群蝙蝠,开始在台北的夜空中急 ![]() ![]() ![]() ![]() ![]() 朽⽇据时代残留下来的客栈里。直到夜深,直到夜真的深了,路上的行人绝了迹,我们才一个个从各个角落里,爬回到大街上来,这时,这些冷落的,不设防的街道,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我们手里接着一叠沁着汗⽔的新台币,在黎明前的一刻,拖着我们流⼲精 ![]() 这三个多月来,我的脑袋里,一直是空空的,好象有人将我的头盖揭开,把我的大脑一下子挖掉了一般,一点思念,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弟娃,我最心爱的弟娃,我竟没有去想过他。可是刚才那一刻,他却明明站在我的 ![]() ![]() “轻些,知道么?” “还不起来?⽇头晒庇股了” 丽月探头进来笑道,她只穿了 ![]() ![]() “小⽟回来过么?”我问道。 “问你呀,那个小玻璃,昨晚又野到哪里去了,”丽月也斜着眼睛瞅着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青,你老实招来昭,昨晚你钓到大鱼没有?是条青花还是条老泥鳅?” “还有饭么?”我不理会丽月。 “你上个月欠我的伙食还没还清,还想吃饭么?” “先还一百,这总可以了吧?”我从 ![]() “快去吧,早上做的稀饭都发馊啦。” 我跟着丽月,走到她隔壁房去。她的房间,只跟我们的隔了一层薄薄的三夹板。从前丽月那个国美大兵情人強尼和她同居的时候,她把我们这间房布置成一间小客厅。強尼抛下她回国美后,她便分租给小⽟,只收他四百块一个月,还让他搭中饭。小⽟认识老周后,常常不回来住,他便叫我搬了进来,分组他一半租钱。 丽月是小⽟的表姐,她很疼小⽟,常常揪住小⽟的腮叫他小玻璃。丽月体格很 ![]() ![]() ![]() “啊呦,有鱿鱼吃!” 我看丽月房中饭桌上摆着一蝶酸菜炒鱿鱼,一碗⽩稀饭。 “丽月姐,你真是一个好人!”我摸了一下丽月扎实润凉的膀子。 “去你的,少拍娘老马庇,”丽月坐到我对面笑道“我问你,五仔昨晚到底又到哪里去打野食去了?” “小⽟么?找到一位华侨⼲爹啦,是从东京来的。” “伊娘咧!”丽月咯咯 ![]() “老周上星期才给小⽟买了一只精工表,一千五,自动的,还有⽇历呢。” “我看到啦,⽟仔戴在手上亮来亮去,”丽月笑叹道“谁教那个胖阿公偏偏 ![]() “阿⺟——” 阿巴桑带着小強尼走了进来,那个小杂种一看到他⺟亲,便摇摇晃晃,笑嘻嘻的一头撞进他⺟亲怀里叫道。丽月一把将小強尼抱了起来,剥开他的开挡 ![]() “你这个小野仔,小杂种,你要了你阿⺟的命啦!” 阿巴桑是个大胖子, ![]() ![]() “你给谁烧冥钱,丽月姐,”我问道。 “给我那个死鬼阿爸呀!”丽月叹息道,她提起一串元宝来,悉悉嗦嗦的抖响着“他在的时候,天天向我讨钱。死了,梦里头还要向我讨。不烧给他,我害怕,怕他到阎王面前去告状。” “丽月姐,你分一半元宝给我,我给钱给你,”我掏出了二十块钱来递给丽月。 “你又烧给谁啦?”丽月诧异道。 “我烧给我阿弟。” “他也向你要钱么?” “他向我要口琴,”我说“今天是他的生⽇——十六岁了。” “口琴?”丽月哈哈大笑“那个地方大概也有口琴卖的吧?人家说, ![]() 丽月笑得 ![]() ![]() “玻璃鬼!玻璃鬼!你和⽟仔两人死了,一定也变成玻璃鬼。你活着是什么货,死了也是什么货,想改也改不了!” 我把两串元宝拿国房中,搁在 ![]() ![]() ![]() “这一⾝打扮,又去找郞客了。” 我头也没回,跑下楼去,闯进了外面的世界里。中山北路上上下下,好象都落満了⽩⾊冒烟的溶 ![]() ![]() ![]() 我在中山北路乘上共公汽车,坐到车子的最后一排角落里去,汽车里很热燥,刚洗完澡,一坐下来,一⾝又 ![]() 想到⺟亲,想到弟娃,我又不噤想起我们那个七零八落,破败不堪的家来。 5 我们的家,在龙江街,龙江街二十八巷的巷子底里。就如同国中地图上靠近西伯利亚边陲黑龙江那块不⽑之地一样,龙江街这一带,也是台北市荒漠的边疆地区。充军充到这里来的都是一些贫寒的小户人家。我们那条巷子里,大多是一些不⾜轻重的公家单位中下级人员的宿舍。两排木板平房一栋栋旧得发黑,木板上霉斑点点,门窗瓦檐通通破烂了,象—群褴褛的乞丐,拱肩缩背,挤在一堆。左边第一栋是秦参谋家,一扇大门给台风刮掉了,一直没有补上,好象秃着嘴巴,缺了一颗门牙似的。秦参谋喜 ![]() ![]() ![]() ![]() ![]() ![]() ![]() ![]() ![]() 这条死巷巷底,那栋最破、最旧、最 ![]() ![]() ![]() ![]() ![]() 然而⽗亲却说,我们能够弄到那样一幢房子,已经是万幸了。民国三十八中,⽗亲那个兵团在大别山和路八军 ![]() ![]() ![]() “呃,不早了——” “在这里吃饭吧”⻩叔叔也立起⾝来。 “改天再来。” ⽗亲也不等⻩叔叔回话,便踏着他那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步伐,昂然离去。他的 ![]() ![]() 据说⽗亲从前打⽇本人是立过功勋的——这是他自己告诉我们的。他讲到“长沙大捷”那一仗,突然间会变得滔滔不绝, ![]() ![]() ![]() ![]() “阿青,我要你牢牢记住:你⽗亲是受过勋的。” 我觉得那枚勋章很好看,便伸手去拿,⽗亲将我的手一把挡开,皱起眉头说道: “站好I站好1” 等我立正站好,双手贴在 ![]() ![]() “敬礼1” 我不由自主,赶忙将手举到额上,向⽗亲行了一个举手礼。我差不多笑出了声来,但是看见⽗亲板着脸,満面严肃,便拼命忍住了。⽗亲说,等我⾼中毕业,便正式将那枚宝鼎勋章授给我。他一心希望,我毕业的时候,保送风山陆军军官学校,继承他的志愿。 ⽗亲做了一辈子的军人,除了冲锋陷阵以外,别无所长,找事十分困难。又是靠⻩叔叔的面子,才挤进了一家公私合营的信用合作社,接了一名顾问的闲职,月薪三千台币。在机关里,他连张办公桌也没有的,其实用不着天天去上班。可是⽗亲每天仍旧穿着他那唯一一套还象样的蔵青哔叽中山装,手臂下夹着一只磨得泛了⽩,拉链只能拉拢一半的公事黑⽪包,跑出跑进,踏着他那僵硬的军人步伐,风坐仆仆的去赶共公汽车。⽗亲眼里旧⽇的同僚,通通断绝了来往。有一次,有两个⽗亲的老部下,到我们家来探望他,⽗亲穿着內 ![]() “快去告诉他们,不在家1” 就在我们那间闷热嘲 ![]() ![]() ⽗亲独自坐在客厅里研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时,⺟亲便一个人在客厅外的天井中,蹲在地上,弯着 ![]() ![]() ![]() ![]() ![]() ![]() ![]() ![]() 啊——啊——被人放弃的小城市——寂寞孤单影 她的声音尖细,凌厉,颤抖抖的一声奋扬起来,听得人⽑骨悚然,比《悲情城市》里那个台语悲旦⽩莺唱得还要叫人心酸。 ⺟亲的⾝世和来历都是十分暖昧不明的。据说她是桃园乡下一户养鸭人家的养女,养⽗是个酒鬼,百般 ![]() “我是叫你们阿⺟送红蛋去的,谁知你们阿爸红蛋留下,连人也留下了I” ⺟亲年轻时,大约的确是一个很有风情的女人。她长得⾝段娇巧,细细的 ![]() ⺟亲站在⽗亲⾝边,只到他的肩膀。两个人走在街上,⽗亲昂头 ![]() ![]() ![]() 然而⽗亲大概也曾热爱过⺟亲的,只是他表示的方式却十分的暴烈。有一次,⺟亲在门口跟一个卖菜的小伙子调笑,她拿一 ![]() ![]() ![]() ![]() ![]() ![]() ![]() ![]() 我八岁的那中,有一天,⺟亲忽然失踪了。她带走了她所有的⾐裳,也带走了⽗亲买给她的那条花裙子。她跟了小东宝歌舞团里一个小喇叭手,私奔而逃。她也参加了他们那个歌舞团,环岛巡回表演去了。小东宝歌舞团的宿舍,本来驻扎在长舂路。⺟亲常常去领他们团员的⾐服回来洗。有一次,我经过他们宿舍,窥见⺟亲正跟那些团员们混在一起,在唱歌。那个小喇叭手,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穿了一⾝绛红的制服, ![]() ⺟亲出走的那个晚上,⽗亲擎着他从前在陆大上当团长用的那管自卫手 ![]() ⺟亲出走,我似乎并没有感到特别难过。大概因为⺟亲对我从小嫌恶,使我对她只有畏惧,没有依恋。⺟亲生我的时候,头胎难产,子宮崩⾎,差点送掉 ![]() ![]() “黑仔,莫要皱眉头,小孩子额头上有皱纹,要不得,犯凶的。” ⺟亲叫我黑仔,叫弟娃⽩仔。我长得象⽗亲,⾼大黢黑,弟娃却跟⺟亲脫了形。一⾝雪⽩,一张娃娃脸,他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好象是从⺟亲那里借来的,可是却没有⺟亲跟里那般怨毒,一径眨巴眨巴,好象在憨笑似的。⺟亲说,她怀着弟娃时,梦见了送子观音,弟娃是观音娘娘特地送给她的,所以才长得跟她那样象。她亲自给弟娃 ![]() 有一天,⺟亲在天井里替弟娃澡洗,她用她自己那块檀香皂,把弟娃一⾝都擦満了肥皂泡子,她坐在本盆边,佝着背,一头乌黑的长发,袅袅的婉伸到膝上,她一面掬起手,舀⽔浇到弟娃⽩⽩胖胖的⾝子上,一面柔柔的哼着《六月莱莉》弟娃笑,⺟亲也笑,他们⺟子俩清脆 ![]() ![]() ![]() 然而⺟亲一走,我跟弟娃两个人却突然变得相依为命起来。弟娃一向是跟⺟亲睡的,⺟亲出走那天晚上,他却跑到我房中,爬到我 ![]() ![]() 宝岛姑娘真美丽—— 台下的观众更加奋兴起来,大声叫道:跳!跳!跳!乐队敲打得愈来愈急切,于是台上的舞女互相勾肩搭背,一宇排开,开始飞踢腿大,跳起舞来。她们一边踢,一边唱,手钏子铮铮铛铛。台下的男人们,拍手的拍手,叫好的叫好。司仪手执着麦克风,也在大声喊:嘿!嘿!黑!好象在替那些舞女加油似的。 我和弟娃的座位很偏,看得不太清楚。我战了起来,张了半天,赫然发觉,原来台上左边第一个舞女,就是⺟亲。她们六个人,都搽得一脸大团大团红通通的胭脂,眉⽑眼睛画得又是蓝又是紫,脸谱勾得一模一样,不容易分别。⺟亲已经三十出头了,可是她⾝材娇小,又那样打扮着,看起来,竟象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比其他的舞女都矮小,踢起腿来,总比她们迟缓一些。她一径例着涂得红红的嘴巴,露着一曰自牙,做出一副笑容来。 可是她那双大眼睛却一直急切的眨巴着,好象十分仓皇吃力的模样。我告诉弟娃,⺟亲也在上面跳舞,弟娃赶忙爬到凳子上去,寻找了片刻,突然,他叫了——声: “阿⺟一”便站在凳子上哭泣起来了。 6 南机场克难街两边,都是卖西瓜的小贩,地上撤満了吃剩的西瓜⽪西瓜子。稀烂鲜红的西瓜⾁,东一块,西一块,招来许多嗡嗡的苍蝇。在太 ![]() ![]() ![]() ![]() “阿巴桑,⻩丽霞在么?”我卸掉了墨镜,招呼她道。 “恩?什么人?”老太婆睁开眼睛,嘎声问道。 “⻩丽霞,阿丽。” 老太婆也不答话,清了一清喉咙,叭一下往地上吐了一⽇浓痰,朝我狠狠打量了一下,才用手往里面一间房间指了两下。我走进去,穿过一道砖砌的弄堂,弄堂底那间房,房门垂着一张酱⻩的布帘。我捞开帘子,房中暗,甚么也看不见,只有随着帘 ![]() ![]() ![]() ![]() “阿⺟”我悄悄叫了一声。 我伫立片刻,等到眼睛渐渐习惯了房中的幽暗后,才模糊看到房中有张挂着一顶方帐的 ![]() ![]() ![]() “阿⺟,是我,阿青。” “阿青么?” 那是⺟亲的声音,尖细,颤抖,从黑暗中,幽幽的传了过来。一阵唏嘘摸索的声音,啪的一下, ![]() ![]() ![]() ![]() ![]() ![]() ![]() ![]() ![]() “你来得正好,阿青。快,快,把你阿⺟抱起来, ![]() 我把被窝掀开,将⺟亲从 ![]() ![]() “刚才我唤破了喉咙也没有人理我,那个死老婆子在装聋呢!他们看见你阿⺟病得动不得了,便都来欺负我。她敢站在我房门口,对她儿子说:”那个查某不中用啦,还医她做么?——“⺟亲嗤嗤的冷笑了两声,”考背,偏偏你阿⺟又死不去,天天在这里拖!“ ⺟亲解完小便,用几张耝⻩的卫生纸揩⼲净。我把她从痰盂上抱起来,放回 ![]() “我怕冷,阿青,替我把被盖好。”⺟亲颤抖着声音叫道。我赶忙将被窝裹到她⾝上。她这间房间的窗户都紧紧关了起来,而且还蒙上了厚帘子,我的背上一直在淌汗。 “你知道么?阿青,他们都在等我死呢!”⺟亲庒低了声音,她伸出她那瘦得只剩下一把筋骨乌黑的右手来给我看,她的无名指上犹松松的套着一枚磨得泛了红的金戒子。“他们等我一死,就要来脫我这只金戒子。别做他娘的舂梦啦!我呑到肚子里去,也不会给那两个夭寿的!可是阿青,你阿⺟穷得要命,想吃片西瓜也没有钱买——” ⺟亲说着,她那双深坑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突然笑道: “嘿嘿,你这一⾝穿得蛮标致嘛,你发财了么,阿青?乖仔,给点钱给你阿⺟买东西吃好么?我饿了一天了,他们拿来的东西,是喂猪的糠,哪里人吃的?” 我掏出昨天剩下的两百块钱,分了一张一百元给⺟亲,⺟亲那双瘦得象 ![]() “医生说,毒跑到骨头去了,要锯掉——”⺟亲用手在她下⾝划了一下“两条腿都要锯掉,锯一条腿要七千块钱呢!莫说我没钱,有钱我也不锯!医生说,毒已经散开了,攻心就要死了。死不是死,我这种女人还活着做什么——”⺟亲突然颤巍巍的撑起⾝来,她那双陷落的大眼睛灼灼的闪起光来“阿青,你答应你阿⺟一件事好么?阿⺟从来没有求过你,你就替你阿⺟做这一件事好么?” “好的。”我应道。“ “你阿⺟是活不长的了,阿⺟死了,你到庙里去,替你阿⺟上一蛀香,哪个庙都行。你去跪在佛祖面前,替你阿⺟向佛祖求情。你阿⺟一辈子造了许多许多罪孽,你求佛祖超生,放过你阿⺟,免得你阿⺟在下面受罪。你阿⺟一生的罪孽,烧成灰都烧不⼲净!死,你阿⺟是不怕的,就是怕到下面那些罪受不了——” ⺟亲说着,她那深坑的眼眶突然冒出两行眼泪来,流到她那凹下去的面颊上。我将 ![]() ![]() “你们阿爸,其实他对我,也还不错的。只是,只是——” 她皱起眉头,顺了顺嘴。突然间,她嘴巴一撇,轻佻的笑了起来,问我道: “怎么啦?老头子还好么?还天天呷酒么?” “不知道,”我摇了头摇“我有三个多月没看见他了一阿⺟,我也离开家了。” “是么?是么?”⺟亲亢奋起来,眨着她那双下陷闪灼的眼睛。随即她却伸出手来,拍了一拍我的手背,点着头,叹道: “你也跑出来了,阿青。” “是阿爸赶我出来的,”我说道。 “哦,是么?” ⺟亲喃喃应道,她的大眼睛默默的注视着我,手搁在我的手背上。一刹那,我感到我跟⺟亲在某些方面毕竟还是十分相象的。⺟亲一辈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寻,最后瘫痪在这张堆塞満了发着汗臭的 ![]() ![]() 在等死。我毕竟也是她这具満载着罪孽,染上了恶疾的⾝体的骨⾁,我也步上了她的后生,开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寻了。那一刻,我竞感到跟⺟亲十分亲近起来。 “那么,现在只剩下弟娃一个人跟着你阿爸了?”⺟亲细颤的声音,变得酸楚起来。 “阿⺟——”我觉得我的喉头好象给塞住了,叫不出声音来了似的。 “阿青,弟娃到底是你的亲骨⾁,你对他是要好的——” “阿⺟,弟娃死了,”我终于大声说了出来,好象 ![]() 我坐到⺟亲头边,紧紧执住她那双瘦小的手爪子,我的手心在沁冷汗,我的牙关打着战,我俯下⾝去,向⺟亲急切的倾诉起来。我告诉她:弟娃是生肺炎死的。长舂路康福医院的吴医生说他是重感冒,只给他打了一针退烧针。第三天,弟娃便昏 ![]() ![]() ![]() “你们把我的⽩仔害死了!” “阿⺟。”我立起了⾝来。 “肺炎?什么肺炎?我不懂?你们把我的⽩仔害死了——” ⺟亲那双深坑的眼睛闪得好象要跳出来了似的,削瘦的脸,扭曲起来,又象哭,又象笑。“我知道,一定是你,你这个黑心的,你把我的⽩仔害死了,还跑来哄我,告诉我生什么肺炎死的。是你把我的⽩仔害死的,我要你赔命——” ⺟亲那双 ![]() ![]() ![]() “疯了!疯了!” 我退了几步,跑出了⺟亲的房间,跌跌撞撞,从那道幽暗回旋的⽔泥楼梯,奔了下去,⺟亲那尖厉的惨嚎,一声声从楼上追逐下来。我逃到房子外面,脚下犹自不停的奔跑着。外面烈⽇,自得天旋地转,我感到一阵晕眩,冷汗从头上⽔泻一般;流了下来。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来, ![]() ![]() 7 西门町的野人咖啡室也是我们联络站之一,有的侯小⽟、老鼠、吴敏我们几个人要互通消息,便到野人去留一张字条:“八点钟新南 ![]() ![]() ya——ya——ya—— 我觑了半天,发现只有靠冷气机的那一角,有一张台子,是一个人坐着的,我走过去,问道: “这里有人坐吗?”桌上摆着几只盛冷饮的空杯。 他抬起头,摇了一下。我摘下墨镜,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指着两只空杯说: “他们刚走。” 他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男孩,穿着一件洗得泛了⽩的童军制服,上⾐拉到 ![]() ![]() ![]() “刚才走的两个家伙,昨夜里偷了一架老美的汽车。”他告诉我,很奋兴的样子。 “什么牌子的汽车?” “宾士!” “喔唷,⾼级车嘛。” “他们开去兜风,开到仁爱路四段,一撞便撞到了电线杆上。两个小子爬出车来,鬼一样地溜掉了。他们说,那架崭新的宾士,撞得象只瘪了嘴的癞虾蟆!” 他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我想到那部国美佬的汽车撞成癞虾蟆的模样,也噤不住笑了。他咯咯地笑个不停,那张晒得鲜红的圆脸上,咧着两颗又⽩又大的门牙。他的头发大概暑假刚留起来的,只有寸把长,鬈鬈地覆在额上。我看见他制服左 ![]() “那两个小子是西门町兄弟帮的。” “你也是他们一伙的吧?”我问他。 “才不是!”他嘴巴一撇,十分不屑“兄弟帮那些家伙最污了!” 我点了一杯蕃石榴汁,用麦菅昅了两口。我发觉他在⼲瞪着我,拚命在昅烟,我便对他说: “分一半给你。” 他起先有点不好意思,迟疑了片刻,终于讪讪地笑着将空杯推了过来,我倒了一半蕃石榴汁给他。 “我喝了一杯凤梨汁、一杯芒果汁,就还没喝蕃石榴汁。我在这里泡了一个下午,四个多钟头,钱也喝光了。本来我还打算去看电影的。”他 ![]() “你一个人在这里穷泡⼲什么?” “到哪里去呀?外头热得发昏!”他咋了一下⾆头。 “去游⽔呀!” “昨天我才去东门游泳池,挤得象沙甸鱼,⽔是臭的!本来我打算留在家里看武侠小说。喂,你也练武功么?” “我的段数才⾼哩,我在小学就看《 ![]() “哈,哈,我也刚看完‘ ![]() ![]() ![]() “你是海上瘪三么?” 他又咯咯地笑个不停。 “勿是!勿是!”他猛头摇,打着海上腔“我后妈是海上女人,她一天到晚指我的额头骂:‘小⾚佬!小⾚佬!’她说要是恒毅开除我,她就把我送到阿里山上面那间中学去。你听过海上女人骂人么?她们的声音象刮玻璃那么尖!我后妈一喊,我老爸便捂起耳朵开溜。他从前还是飞行员哩,就是噴机也没有我后妈的嗓子刺耳!” “你老爸从前开什么机飞?” “轰炸机,B-25,轰-—”他用手做了一个机飞俯冲的势姿“他现在在家里养 ![]() “什么?”唱机里正在放一支汤姆琼斯的歌,声音奇大,我听不清楚。 “他养 ![]() ![]() 我突然笑了起来,我觉得没有比开轰炸机的驾驶员养来亨 ![]() “我们家臭烘烘的, ![]() ![]() ![]() ![]() ![]() ![]() ![]() “你调⽪捣蛋。” “勿是!勿是!”他又笑着头摇“我在家,她就输钱。因为我爱看武侠小说,看‘书’把她看‘输’了。她说我是个倒霉鬼。” “倒霉鬼,你叫什么名字?” “赵英,赵子龙的赵,英雄的英。” “他们都叫我阿青。” “几点钟了,阿青。”他用手拨我的手表来看,随着又叹了一口气,说道: “凄惨,才四点半,我后妈又在打⿇将,要我八点钟以后再回家。” “我们看电影去。”我提议道。 他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 “我出来时,带了五十块的,打弹子输掉了二十,”他又吐了一下⾆头。 “我请你。”我说。 “真的么?” “我们去看新世界的‘独臂刀’。” “ ![]() “快点,”我立起⾝“我们去赶四点半的那一场。” 我们钻出野人,连跑带跳,穿过西门町几条闹街,赶到新世界去。“独臂刀”是最后一天,又是星期⽇,好座位都卖光了。我们只买到两张前座第三排的票。坐在椅子上,头仰得⾼⾼的,银幕上的人头大得不得了,砍砍杀杀,⾎⾁横飞,那些刀刀剑剑好象要飞到我们头上来了似的。我去买了一包五香牛⾁⼲,跟赵英一边啃,一边看王羽満天里打跟头,他的动作⼲脆俐落,是真功夫,打得确实过瘾。 “应该还来个续集。”我们看完戏,走出戏院,赵英意犹未尽地说道: “续集我来编。”我说道。 “你怎么编?” “编个‘无臂刀’,把王羽那一条手臂也砍掉。” “没有手怎么拿刀?” “傻子,不会运气功么?”我笑道。 赵英也咧着两颗大门牙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们穿过斑马线,一辆计程车驶过来,倏地停下,恰好停在赵英⾝边,赵英顺手便在车头上打了一掌,打得车头蓬的一响,他并起两 ![]() “呔!小侠在此,不得无礼!” 我们跑过街去,只听得计程车司机在后面哇哇 ![]() ![]() ![]() ![]() ![]() 淡⽔河堤五号⽔门这一带,是西门町闹区的边缘。那些⾼楼大厦排列到这边,倏地便矮塌了一大截,变成一溜破烂的平房,七零八落,好象被那些⾼楼大厦挤得摇摇 ![]() ![]() ![]() ![]() “好红的太 ![]() 赵英爬上了河堤叫道,朝着夕 ![]() ![]() ![]() “你看,有人在钓鱼。” 河堤下面不远的沙滩岸边,地上揷着两 ![]() “这里的鱼多得很,我也来钓过。”我说道。 “是么?有些什么鱼?” “鲫鱼、鲤鱼、鲢鱼,通通有。” “你钓到鱼了么?” “当然,钓过好多条。” “真的么?” “有一次我跟我弟弟来,钓到两条巴掌大的鲤鱼。” “喔唷,⾖瓣鲤鱼很好吃呢!”赵英笑道。 “鲤鱼最容易钓,这里⽔脏,鲤鱼多。” “你用什么做钓饵?” “蚯蚓,就在河边可以挖得到,这里的蚯蚓好肥,有指头那么耝。” “ ![]() “好的。”我应道,我也坐了下来,我感到 ![]() ![]() “什么牌子的?”赵英瞅见我手上的口琴,问道。 “蝴蝶牌。”我将口琴递给他看。 “是名牌嘛。”赵英接过口琴,端详了片刻。 “你也会吹口琴么?”我向道。 “当然,”赵英昂起头,得意洋洋“我是我们学校口琴社的社员,青年节我代表我们学校出去比寨,还得过第二名哩!” “那么你吹吹看。”我说道。 “你要听什么?” “你最近学了什么歌?” “有一首英文歌:YouAreMySunshine,你听过么?” “嘿,你还会洋歌呢!” “Youaremysunshine myonlysunshine Youmakemehappy Whenskiesaregray——一” 赵英咧着嘴,唱了两句。 “是我们学校里国美神⽗教我们的。” 赵英双手捧起口琴,试了两下,便吹奏起来了,他吹得十分纯 ![]() “硬要耍得嘛。”赵英奏毕,我拍手笑道。 “这管口琴声音简直 ![]() ![]() 赵英手里颠来倒去玩弄着那管口琴,捧到嘴边去吹一下,又用⾐角去揩拭一下。 “这管口琴送给你。”我说道。 “真的?”赵英抬起头来,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地笑道。 “你再吹一支歌来听,这管口琴就真的送给你。” “没问题,你还要听什么?” “‘踏雪寻梅’你会吹么?” “当然会!” 赵英赶忙又捞起⾐角来把口琴用力擦了一下,试吹了两下,奏起一支“踏雪寻梅”来。他盘坐在地上,歪着头,捧着口琴,在嘴边来回灵敏地滑动着,双手一张一合。夕 ![]() ![]() ![]() ![]() “啊——” 他惊叫道,他的两只手拚命挣扎。我的双手从他背后围到他前面,紧紧地箍住了他的⾝体。我的面颊抵住他的颈背。我的双臂使尽了力气,箍得自己的膀子都发疼了。他的一只手肘猛撞到我的肋上,一阵剧痛,我松开了手。他跳开了,转过⾝,一脸惊惶,不停地在 ![]() “你这个人,你想⼲什么——” 火红的夕 ![]() ![]() ![]() ![]() ![]() ![]() 8 里面是黝黑的,电灯坏了,只有靠铁路那边那扇窗户送进来西门町华中商场那些商店招牌闪烁的灯光。在黝黑中,我也看得到他那双眼睛,夜猫般的瞳孔,在 ![]() 在幽森的黑暗里,我看到他那颗残秃得发了⽩的头颅在上下地浮动着。那天晚上,在学校的化学实验室中,我也看到赵武胜那颗光秃肥大的头颅,在急切地晃动。实验室里,満溢着硝酸的辛味,室中那张手术台似的实验桌上,桌面常年让硝酸腐蚀得崎岖不平,我仰卧在上面,背脊磕得直发疼。桌沿两排铁架上,试管林立,硝酸的辛辣,呛人眼鼻。那晚,我躺在那张实验桌上,脑里一直响着铁锤的敲击声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一直在我的天灵盖上敲打着。我看见他们将一枚枚五寸长的黑铁钉,敲进弟娃那块薄薄的棺材盖里。铁锤一下去,我的心便跟着紧缩起来,那么长的铁钉,刺下去,好象刺进弟娃的⾁里一般。前一天的下午,弟娃刚下葬,脚伕们将他那副薄棺材缓缓地降⼊那个黑洞⽳里,当棺材轰然着地的那一刻,我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空隆——空隆——空隆——华中商场外面铁路上,有火车急驶过来,穿过西门町的心脏。车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就在窗下,陡然间,整座华中商场的大楼都震撼了起来。我企望着窗外那些闪烁的灯光,突然兴起一股奔逃的念头,往那扇窗户外面,飞跃出去。可是我并没有马上离开,我将一团温 ![]() ![]() |
上一章 孽子 下一章 ( → ) |
孽子vip未删节下载由网友提供,《孽子》情节富于变化、节奏流畅,是一本文笔好高质量俱佳的文学作品,眼袋小说网免费提供孽子最新清爽干净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