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寺》情节富于变化,是一本文笔好高质量俱佳的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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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袋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万寿寺 作者:王小波 | 书号:39609 时间:2017/9/6 字数:230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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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上我在万寿寺里,在金⾊的琉璃瓦下。从窗子里看去,这里好像是硫磺的世界,到处闪着硫磺的光芒,还有一股硫磺的气味。我多次出去寻找与硫磺有关的工厂,假如找到的话,我要给市府政写信,揭发这件事,因为硫磺不但污染环境,还是种危险品,不能放在万寿寺边上。结果是既没有找到工厂,也没有找到硫磺,而且一出了寺门气味就小了。事实是:我们正在污染环境,我们才是危险品。面馆里的人还抱怨说,我们发出的气味影响了他们的生意。这样我就不能写这封信了──因为人是不该自己揭发自己的呀。 从医院里出来已经有一个礼拜了。我有一个好消息:我的记忆正在恢复中,每时每刻都有新的信息闯进我的脑海。但也有很多坏消息,这是因为这些记忆都不那么受我的 ![]() ![]() 在香案底下,我找到了一叠积満了尘土的文学刊物,上面都有署我名字的作品。我还出过几本小说集。今天,我还收到了一张汇款单,附言里写明了是稿费。还有一封约稿信,邀请我写篇短篇小说,参加征文比赛,但很婉转地劝我少一点“直露”的描写──我想这是指 ![]() 我把薛嵩的故事重写了一遍,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中午,那个自称我老婆的⽩⾐女人把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置可否地放下了。这使我感到失望。我总觉得,失掉记忆以后,我的才能在突飞猛进,可以从前后写出的手稿中比较出来。现在我正期待着别人来验证。我问她道:怎么样?她反问道:什么怎么样?这使我感到沮丧──她连我的话都听不明⽩了;或者说,我自己连话都说不明⽩了。这两种说法中,后一种更为通顺,但我更喜 ![]() 在我失掉记忆之前,写到:盛夏时节,薛嵩走过金⾊的池塘,去给学院修理一具热⽔锅炉。现在我必须接着写下去。在写这件事之前,我必须说说这件事使我想到了些什么:我自己念研究生时,就常常背着工具袋,去给系里修理东西,我自己还念过研究生,有硕士学位,这使我不胜诧异。系里导领直言不讳他说:他们录取我,不是看中了我的人品和学业,而是看中了我修理东西的手艺──这就提示我,我的人品和学业都不值得回忆,只有手艺是值得回忆的。历史系和别的文科系不同,有考古实验室,文物修复室,加上资料室、计算机教室,好大的一份家业,要修的东西也很多。顺便说一句,导领对我说这样的话,不是表扬我有手艺,而是提醒我,修理东西是我应尽的义务,不要指望报酬了…对薛嵩来说,学院是什么地方、要修的是一台什么锅炉等等,只要你把薛嵩当成了我这佯的人,就无须解释。只要让他知道有座锅炉坏了,这就够了,他立即就会去修理。 薛嵩要修的锅炉在一座八角形的楠木大塔上,这座大塔又在一个新月形的半岛的端顶,这个半岛伸在一个荒芜的湖里。在湖⽔的四周,没有一棵树。湖里也没有一棵芦苇,只有金⾊透明的湖⽔。正午时分,塔上金⾊的琉璃瓦闪着光。我以为,这是很美丽的景⾊。但薛嵩没有看风景,他走进了塔里。在塔的內部,是一个八角形的天井,有一道楼梯盘旋而上,直抵塔顶。这是很美丽的建筑。但薛嵩也无心去看,只顾拾级而上。在塔的每一层,学院里的姑娘们在打棋谱,研究画法,弹着古琴研究音律,看到有个男人经过,都停下来看他。这都是些很美丽的女人。但他也无心去看,一直登到塔顶去看那个坏了的锅炉。这是因为,这台坏掉的锅炉──说实在的,这算不上是一台锅炉,只是一个大肚子茶炊,是精铜铸成的,擦得光可鉴人──是他的一块心病,是来自內心的奇庠。在茶炊顶上,有一具黑铁制成的送炭器,是个马鞍蹬子一样的东西,用来把炭送进炉膛。这个东西前不久刚修理过,现在又坏了。在折断的铁把手上,留下挫过的痕迹。这是破坏…问题在于,谁会来破坏一具茶炊?薛嵩直起⾝来,看着塔里来来去去的女人们。在这些女人中,有一个爱上他了。所以她总要破坏茶炊,让他来此修理。现在的问题是:她是谁?在塔里那些像月亮一样美丽的姑娘中,她是哪一个?在我已经写到过的女人里,她又是谁? 我依稀觉得,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系里的每件仪器我都修过,这不说明别的,只说明历史系拥有一批随时会坏掉的破烂。考古试验室的主任是个有胡子的老太太,我看过一台仪器后,说道:旧零件不行了,得买新的。她说:你把型号写下来,我去买。我二话不说,背起工具包就走;因为我觉得她不让我去买零件,是怀疑我要贪污,这是对我人格的羞辱──这样走了以后,她更加怀疑我要贪污。对于羞辱这件事,我有这样的结论:当一件羞辱的事降临到你头上时,假如你害怕羞辱,就要毫无怨言地接受下来,否则就会有更大的羞辱。但这是实真发生了的事,不是故事。 有一次,在我的故事里,我走上了一座⾼塔去修理一具茶炊。在这座塔的內部,到处是一片金⻩:金丝捕木做的护壁、楼梯扶手,还有到处张挂的⻩缎子;表面上富丽堂皇,实际上俗不可耐。相比之下,我倒喜 ![]() 我走上陡峭的楼梯,从喧嚣的声音中走过。这些琴、瑟、笙、管,假如单独奏起来,没有人会说难听,但在一座塔里混成一团,就能把人吵晕。我又从令人恶心的香烟中走过,这些檀香、麝香、龙涎、冰片,单独闻起来都不难闻,混在一起就叫人恶心。这地方还有很多姑娘,单看起来个个漂亮,但都穿着硬邦邦的⻩缎子,描眉画目, ![]() 在那片黑铁上,紧靠着茶炊有一道板障,板障下面放了一个大板凳,有个姑娘坐在上面。她可没穿⻩缎子,几乎是全裸着的,双脚被铁索锁住。仔细一看,她不是自愿坐在这里的。在她⾝后的板壁上有个铁环,又有一道铁索套住了她的脖子,把她锁在了铁环上,还有一 ![]() ![]() ![]() 在那个老虔婆的监视下,我开解了脚上套着的⽩布口袋,踏上那片黑铁,套这两个口袋,是要防止我这俗人污染了学院神圣的殿堂──顺便说说,我给考古室修东西时,脚上倒不用套袋子,只是要穿⽩大褂──把沉重的帆布工具袋放在黑铁上。就在这时,那双被铁链锁在一起的脚对我打出一个手势:左脚把右脚抱住,在趾 ![]() ![]() ![]() 正午时节,那位⽩⾐女人在我房间里,看我的稿子,和我聊天,这使我感到很幸福。一点半以后,我们那位戴⽩边眼镜的导领就出现在院子里,不顾烈⽇当头和院子里的恶臭在徘徊着。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踱步的路线朝我门⽇靠近。等到两点整,他乾脆就是在我门前跺着脚绕圈子。有点脑子就能猜出来,他是告诉我们,上班时间已到,应该开始工作。不用有脑子你也能猜到,他就是我故事里的那个老虔婆。因为他的催促,⽩⾐女人只好从我这里走出去,回到自己屋里。 在我的故事里,离去的却是那个老虔婆。我马上扑到她面前,迅速地松开铁箍,她就把那 ![]() ![]() ![]() ![]() ![]() 我像一个夜间闯进行银的贼,捅开她⾝上的一重重的锁。看来学院真不缺买锁的钱。这世界上没有捅不开的锁,只是多了就很讨厌──转到她后面才能看到,那一串锁就像那种龙式的风筝。把所有的锁都捅开之后,我就可以和她爱做,在这个闷热、肮脏的茶炉间里大⼲一场。为此我摊开了工具袋,她也转过⾝去,蹲了下来,让我在她背上 ![]() ![]() ![]() ![]() ![]() ⽩⾐女人离开之后,导领继续在我门口徘徊,谁都不喜 ![]() 导领和我谈话时并没有注意到,我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小宇宙;在其中不仅有红线、有薛嵩、有小 ![]() ![]() ![]() 在我这个宇宙里,有两个地方格外引人注目:一处是长安城外金⾊的宝塔,另一处是湘西草木葱宠的风凰寨。金⾊的宝塔是 ![]() ![]() 我把故事和实真发生的事杂在一起来写,所以难以取信于人。如果我说,我们导领教训了我一顿,一转⾝就变成了一条老⽔牛,甩着沾了牛屎的尾巴,得意洋洋地从我房里走了出去,两个 ![]() 我站起来,转向老虔婆,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茶炊坏得很厉害,无法马上修好。那个老太太擦着额头上的汗说:那怎么办?楼下这么多姑娘要喝⽔…越过老虔婆,⾝后的姑娘在板凳上往后仰,做哈哈大笑之状。我说:我回去做备件,做好了明天再来。现在没有理由再呆在这里。我只好提起工具袋…那个姑娘朝我送了一吻,这一吻好似猩猩的吻──这当然是因为嘴里衔着木 ![]() ![]() ![]() ![]() 我在金⾊的风景里徘徊…实际上,我是在万寿寺里,面对着一张⽩⾊的稿纸。如前所述,我总是用发⻩的旧稿纸写小说,现在换上了这种纸,说明我想写点正经东西。在昏 ![]() ![]() ![]() 在长安城外的大塔上,在乌黑闷热的茶炉间里,带着重重枷锁缩成一团,我也准备睡了。这个故事对我很是不利:灼热的空气杀得⽪肤热辣辣的,嘴里又苦得睡不着。板凳太窄,容不下整个庇股,脖子上的锁链又太紧,让我躺不下来。唯一的希望就是:薛嵩还会再来。他会松开我⾝上的锁链──起码会把脚腕上的锁链松开。此后,就可以分开腿双,用全⾝心的 ![]() ![]() ![]() ![]() ![]() ![]() ![]() ![]() 第二天早上,带着肿红的眼睛和无处不在的锁链的庒痕,我从板壁上被放了下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这间房子在塔角上,两面有窗子,还有通向围廊的门。在门窗上钉有丝质的纱网。就是在正午,这里也充満了清凉的风,何况是在灰⾊的清晨。地板上铺着藤席,假如我倒下去,立刻就会睡着,但现在塔里已是起⾝的时节。现在已经别无选择,只能用冷⽔洗脸,以后在镜前描眉画目,遮掩夜一没睡的痕迹,以免被人笑话。再以后,穿上⻩缎子的⾐服,在席子上端坐。在我面前的案上,放着文房四宝,一大叠宣纸的最上面一张,在雪⽩的一片上,别人的笔迹赫然写着题目:《先秦精神文明建设考》。很显然,这个题目不能医治,而是只能加重我的瞌睡。现在我有几种选择:一种是勉強瞎制上几句。这么大的人了,连官样文章都写不出,也实在惹人笑话。另一种选择是用左手撑着头,作搜索枯肠状,右手执笔在纸上 ![]() ![]() ![]() ![]() 后来,这个塔里的姑娘离开了长安城,随着薛嵩来到了凤凰寨。在这个绿叶和红土相间的地方,岁月像流⽔一样过去,转眼之间就到了生命的⻩昏。她始终爱着薛嵩,但薛嵩却像⻩连木一样的苦──他用情不专,到处留情…而且,不管是有意无意,反正最后还是薛嵩把她 ![]() 上述故事可以发生在薛嵩到凤凰寨之前,也可发生在薛嵩离开凤凰寨之后;所以,它可以是故事的开始,也可以是故事的终结。故事里的女人可以是老 ![]() ![]() ![]() 这座金⾊宝塔里佳丽如云,长安最漂亮女人住在里面。进这座塔是女人最大的光荣,但是在这座塔里面,漂亮绝无用武之地。学院也是这样的地方,能进学院说明你很聪明,但在学院里面又最不需要聪明。在这里呆久了,人会变得癫狂起来──我就是这么解释自己。我学了七年历史,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又在万寿寺里呆了十年半。再呆下去我也不会更聪明。假如那个塔里的姑娘也呆了这么久,她应该是三十五六岁,在女人最美丽的年龄。再呆下去,她也不会更加美丽。 转眼之间已经⼊秋,塔里的人脫下⾝上的⻩缎子,换上开司米的长袍。我大概是最后换季的人,因为我喜 ![]() 在那座金⾊的宝塔下面,所有的苹果树都树起了绿叶,和南方的橡⽪树相似;并且挂満了殷红的果实,这些果子会在枝头由红变紫,最后变成棕黑⾊,同时逐渐萎缩,看上去像枯叶或者状似枯叶的蛾子。所幸这是一些红⽟苹果,只好看,不好吃;所以让它们⼲掉也不特别可惜。全国中只有这个地方有苹果树,别的地方只有“揪子”它也属苹果一类,树形雄伟,有如数百年的老橡树,但每棵上只结寥寥可数的几个果子,吃起来像棉花子套──虽然是甜的。⽔边的枫树和山⽑榉一片鲜红,湖⽔却变成了深不可测的墨绿⾊。在这片景⾊的上空,弥散着轻罗似的烟雾,一半是雾,一半是露⽔。 在镜子里看到的⾝体形状依旧,依然⽩皙,但因为它正在变软,就带着一点金⻩⾊。因此它需要薛嵩,薛嵩也因为这⾝体正在变软,所以格外的需要它。假如一个⾝体年轻,清新、质地坚实,那就只需要触摸,只有当它变软时,才需要深⼊它的內部。看清楚以后,她穿上细⽑线的长袍,这件⾐服朦朦胧胧地遮住了她的全⾝,有如朦胧的爱意。但是朦陇的爱意是不够的,她需要直接的爱。 对这个金⾊宝塔的故事,必须有种通盘的考虑。首先,这塔里有个姑娘,对着一面镀锡的青铜镜子端详自己。她的⾝体依旧⽩皙,只是因为秋天来临,所以染上了一丝⻩⾊。秋天的 ![]() 其次,薛嵩在塔外,穿着一件黑斗篷在石岸上徘徊,从各个方向打量这座塔,苦思着混进去的方法。他在想着各种门路:夜里爬上宝塔;从下⽔道钻进地下室,然后摸上楼梯;乘着风筝飞上去。所以,塔里要有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就是爱情。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种考虑,早上,这个石头半岛上弥漫着灰⾊的青烟──既是雾,又是露⽔,青烟所到之处,一切都是 ![]() ![]() ![]() ![]() ![]() 2 我给系里修理仪器时,经常看到那位⽩⾐女人。她穿着一件⽩大褂,在蓝黝黝的灯光下走来走去;看到我进来就说:哟,贪污分子来了。我一声不吭地放下工具,拖过椅子坐下,开始修理仪器。这种态度使她不安,开始了漫长的解释:怎么,生气了?──开个玩笑就不行吗?──嘿!我知道你没贪污!说话呀!──是我贪污行不行?我贪污了家国一百万,你満意了吧?…我是爱国的,有人贪污了家国一百万,我为什么要満意?但我继续一声不吭,把仪器的后盖揭开,钻研它的內脏。直到一只塑料拖鞋朝我头上飞来,我才把它接住,镇定如常地告诉她:我没有生气,何必用拖鞋来扔我呢。我从来没有贪污过一分钱,却被她叫作贪污分子,又被拖鞋扔了一下,我和那个塔里的姑娘是一样的倒霉。 秋天的下午,我在塔里等待薛嵩。他的一头 ![]() ![]() ![]() 对于薛嵩,塔里已经有了防范措施,在塔的四周拉起了绳网。但如此防范薛嵩是枉然的,也许那架绳梯会以一把大剪子为前驱,把绳网剪得粉碎,也许它会以无数⾼速旋转的挠钩为前驱,把绳网扯得粉碎。塔里的人也知道光有绳网不够,所以还做着别的准备。如前所述,我在等待薛嵩,所以我很积极地帮助拉绳网,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找点别扭。 在绳网背后,有一些老虔婆提来了炭炉子,准备把炭火倒在薛嵩头上,把他的云梯烧掉。我也帮着做这件事:用扇子煽旺炭炉子。但做这些又是枉然的。薛嵩的云梯上会带有一个大噴头,噴着⽔冲过来,连老虔婆带她们的炭炉子都会被浇成落汤 ![]() ![]() ![]() 有关这座宝塔,我已经说过,塔里佳丽如云。全长安最漂亮的女人都在里面,所以,能进这座塔就是一种光荣。但是光有这种光荣是不够的。还要有个男人在外面,为你制造爱情的云梯,来进攻这座反爱情的⾼塔。因为这个原故,那些姑娘在围廊上对薛嵩热情地打招呼、飞吻,而薛嵩正在捆绑木架,嘴里咬着绳索不能回答,只能招招手。因为他是个暂时的哑巴,所以谁是他此次的目标暂时也是个谜。说实在的,我也不想过早揭开谜底。 天刚黑下来,薛嵩已经把云梯做好,坐在自己的云梯上,就如一个吊车司机。但整个升降臂罩在一片黑布帷幕下面,就如一座待揭幕的铜像。他打算怎样攻击这座塔也是一个谜──所有的姑娘都屏住了呼昅,把双手放在 ![]() ![]() ![]() 那个塔里的姑娘被认出之后,就在一群老虔婆的簇拥之下来到了总监的面前。她勇敢地提出一个建议说:薛嵩大举来犯,意在得到她。虽然她最憎恶薛嵩,但准备 ![]() ![]() ![]() ![]() ![]() 我们知道,总监是舍不得这件开司米的长袍,它值不少钱,不该和这姑娘一样在地下室里烂掉。而她现在很需要这件长袍,因为她冷得发抖:但她没有提出反驳,只是眼圈有点红,嘴 ![]() ![]() ![]() ![]() 总监婆婆把灯笼揷在墙上的洞里,用墙上铁环里的锁链把女孩拦 ![]() ![]() ![]() ![]() 此后,那女孩就把头拼命地扭到一边,紧闭着牙关;直到总监婆婆狠命地揪住了她的头发,劲使扭她的鼻子,她才说道:我真多嘴!算我自己活该吧…于是,她转过头来,劲使张开了嘴巴。总监婆婆以为她要咬她,往后退了退。但她又说:箍上吧。然后像请大夫看喉咙一样张大了嘴,仔细地咬住了⻩连木;然后低下了头,让婆婆把衔口的⽪绳拴在脑后。再以后,她扬起了头,像个吹口琴的人一样环顾四周。这回总监婆婆真的要走了,但她又觉得必须 ![]() ![]() ![]() 我孤⾝在黑暗里,品尝着⻩连木的苦味,呼昅着地下的霉臭气。生活中重要的是光亮,但这里没有光亮。生活中重要的是风,但这里没有风;生活中重要的是声音,但这里没有声音。地下的寒意从⾝体的表面侵⼊到腋下、腿两之间。这种处境和死亡不同的是,我还可以想事情。思维这种乐趣,与生俱来,随死亡而去。当人活着的时候,这种乐趣是不可剥夺的…那位⽩⾐女人看到此处说:你瞎扯什么呀!我从来不这样想问题。这评论使我如受电击:我觉得在写自己,但听她的意思,此处是在写她。实际上,她说得更对。我恍恍惚惚地说:这样一来,你就不是学院派了──这句话招致我额头上的一次敲击和一顿斥骂:混帐!我要是学院派,能嫁给你吗?看来,她的确是嫁给我了。虽然我不愿相信,但对此不应再有疑问。 我总觉得,说一个人是学院派是一种赞誉。对于男人来说,这是称赞他聪明,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称赞她漂亮。只有极少数的人不需要这种赞誉,比方说,我和薛嵩。那个地下室里的女孩在黑暗中站着,渐渐感到腿上很累,又不能躺下来休息…地下室里没有一点声音,寂静使耳膜发起疼来。最后她觉得,反正没人看见,可以哭一会。于是,对面响起了菗泣声。这使她知道对面不很远的地方有堵墙壁。忽然她仿佛听到一声嗤笑,赶紧停止了哭泣,凝神去听,什么都没听到。但是她又觉得在霉臭味里杂有薛嵩特有的体臭──这个家伙经常弄到一⾝大汗,嗅起来有点馊。于是她劲使去嗅,结果马上就被霉味把鼻子呛住了。然后她就叫起来,但那块⻩连木庒住了她的⾆头,只发出了一阵呜呜的声音。然后她又凝神去听,还是什么都听不到…猛然间,没有任何徵兆,她的啂房落进了男人温热的手掌。薛嵩的声音在她耳畔轰鸣着:怎么,不哭了?此后,她就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听,冒了被铁链勒断 ![]() ![]() 与此同时,薛嵩像驴鸣一样解释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外面扮作薛嵩的那个人是他的表弟。他自己早就钻了进来,一直躲在这里,看到了总监老太太怎么把她揪了进来,锁在墙上,又看到了她们俩怎么吵嘴。他还说,今天的计划非常之好,百分之百地成功了。但那女孩早就不想听他解释,她还觉薛嵩的声音像是驴鸣──但这不是薛嵩之过,他并没有把嗓音放大,是这里过于安静之故──假如不是嘴被勒住,她早就喊他闭嘴了。最后,当薛嵩把她嘴上的嚼子开解时,她才说了一句早就想说的肺腑之言:你可真坏呀你! 在薛嵩的故事里出现了一个表弟,使我深为不快。如你所知,我也有一个表弟,而且我不喜 ![]() ![]() ![]() ![]() ![]() 从那位表弟的眼里看来,那天晚上的景象就大不相同。薛嵩和那女孩朝黑布帷幕走来,在黑⽑毡的笼罩之下,那女孩的脸和从斗篷 ![]() ![]() ![]() ![]() ![]() 秋天的长安城満街都是落叶,落叶在街道两侧堆积起来,又延伸到街道的中间。在街道中间,露出稀疏的铺街石板。人在街上走着,踩碎了落叶,发出金属碎裂的声响,很不好听。但是深秋时节长安城里人不多。清晨时分,在街上走着的就只有三个人。风吹过时,这些落叶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这就很好听了。秋天长安城里的风零零落落,总是在街角徘徊。秋天长安城里有雾,而且总是抢在太 ![]() ![]() ![]() ![]() ![]() 既然人家要觉睡,我们也该走了。薛嵩庒低了声音说:要不要我给你买⾐服?那姑娘微微愣了一下,看来她想自己去买,但又想到自己没有钱,就说:知道买什么样子的吗?薛嵩当然知道。于是,女孩说:好吧,你去买。我欠你。从这些对话里我明⽩这个女孩从此自由了,既不倚赖学院,也不倚赖薛嵩──虽然是他把她从学院里救了出来。我非常喜 ![]() 后来,那姑娘像主人一样,把我们送到了街上。此时街上依旧无人,只有风在这里打旋。在这里,她把手从斗篷下面伸出来,搂住薛嵩的脖子,纵情地吻他,两件黑斗篷融成了一件。薛嵩大体保持了镇定,那姑娘却在急不可耐地颤抖着──可以看出,她非常的爱他。除此之外,她刚从死亡的威胁中逃出来。这种威胁在我们看来只是计划的一部份,但对她就不一样,她可不知道这个计划啊… 后来,那姑娘放开了薛嵩。他们带着尴尬的神情朝我转过⾝来。我穿着⽩⾊的內⾐,在冷风里发着抖,流着清⽔鼻涕,假装轻松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假装没看见。如你所知,我是那个来帮忙的表弟,在⾼塔下面狂喊了半夜,嗓子都喊哑了,又敲了半夜的鼓,膀子疼痛不已。最糟的是,在⾼塔外面陈列着的那些器材──云梯、帷幕、灯笼、火把都是我的,值不少钱。此时回去拿就会被人逮住,只好牺牲了。这件事我决定永不提起,救了一个人,还让她出救命的钱,实在太庸俗。这笔钱她也不便还我,还别人救命的钱也太庸俗。当然,见死不救就更庸俗。不知为什么,我竟是如此的倒霉… 后来,那姑娘朝我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谢谢你啊,表弟,在我面颊上吻了一下,就把我给打发了。我独自走开。长安城里的凤越来越烈,所有的落叶就如在筛子上一样,剧烈地滚动着。那姑娘的体味就如没有香味的鲜花,停留在我面颊上──这是一种清新之气,一种潜在的芳香,因为不浓烈,反而更能持久。我独自下定了决心:在任何故事里,我都再不作表弟了。 现在来看这个故事,仿佛它只能发生在薛嵩从湘西回来之后。既然如此,我就必须把湘西发生的事全部 ![]() ![]() ![]() ![]() 后来,那个从塔里逃出来的姑娘就住在长安城里。我很喜 ![]() ![]() ![]() 在长安城里看这篇小说,就会发现,它的起点在千年之后的万寿寺,那里有个穿灰⾊⾐服的男人,活得像个窝囊废;他还敢说“作薛嵩作得有点腻”把他想出了这一切扣除在外,他简直就是狂妄得不知东西南北。 在薛嵩到来之前,我走进自己的房间。除了不能改变的,这间房子里的一切都改变了。不能改变的是这座房子的几何形状,窄长、通向天顶,但我喜 ![]() ![]() 从塔里逃出来之后,我是一个立独的人。也许,如你所猜测的那样,我是一个画家,也许是别样立独谋生的人,像这样的人不分男女,通通被称作“先生”我喜 ![]() 后来,薛嵩朝我走来,我则朝后退去,保持着旧有的距离,好像跳着一种奇异的双人舞。就这样,我们在房子中间站住,中间隐了两臂的距离;黑⽩两⾊的⾐衫从⾝上飘落下来,起初还保持着人体的形状,后来终于恢复了本⾊,委顿于地。薛嵩仿佛永远不会老,肤⾊稍深,像一个铜做的人,骨架很大,但是削瘦,肌⾁发达,⾝上的⽑发不多,只有腹小例外。这家伙有点斗 ![]() ![]() ![]() 而我自己圆浑而娇小,并紧腿笔直地站着。腿之间有一条笔直的线,在⽩⾊的朦胧中几不可见。假如它不是这样的直,本来该是不可见的…我像在塔里时那样端庄,不顾他的好笑,毫无表情。但微笑是不可抑制的,⽔面凝止的风景终究是会 ![]() ![]() 不管那位⽩⾐女人说什么,我总愿意变得圆浑、娇小,躺在硬坚的橡木地板上,看亮瓦顶上的天空,躺在露天地上,天绝不会如此的遥远,好像就要消失;云也不会如此近,好像要从屋顶飘进来。起初,我躺得非常平板,好像一块雕琢过的石材平放在地板上,表情平板,灰⽩的嘴 ![]() ![]() ![]() ![]() ![]() ![]() ![]() 3 现在我终于明⽩,在长安城里我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薛嵩。薛嵩也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我。我的故事从爱情开始,止于态变,所以这个故事该结束了。此时长安城里金秋已过,开始刮起黑⾊的狂风。风把地下半腐烂的叶子刮了起来,像膏药一样到处 ![]() ![]() 在《暗店街》里,主人公花了毕生的精力去寻找记忆,直到小说结束时还没有找到。而我只用了一个星期,就把很多事情想了起来,这件事使我惭愧,莫迪阿诺没有写到的那种记忆必定是十分 ![]() ![]() 说到毕业,那是一件更恐怖的事。像我这样冒犯教授,能够毕业也是奇迹。除此之外,系里也希望我留级,以便剥削我的劳动力。在此情况下,⽩⾐女人经常降临我狗窝似的宿舍,辅导我的学业,并带来了大量的史料,让我记住。总而言之,我是凭过硬本领毕了业,但记忆里也塞进了不少屎一样的东西。无怪我一发现自己失掉了记忆,就会如此⾼兴… ![]() ![]() 我到医院去复查,告诉治我的大夫,我刚出院时有一段想不起事,现在已经好多了。他露出牙齿来,一笑,然后说:我说嘛,你没有事。等到我要走时,他忽然从菗屉里取出一本书来,说道:差点忘了!这书是你的吧。它就是我放在男厕所窗台上的《暗店街》…我羞怯地说道:我放在那里,就是给病友和大夫们看的。他把手大大地一挥,果断他说:我们不看这种书──我们不想这种事,我只好讪仙地把书拿了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这本书大体还是老样子,只是多了一些⻩⾊的⽔渍,而且膨 ![]() 我和莫迪阿诺的见解很不一样。他把记忆当作正面的东西,让主人公苦苦追寻它;我把记忆当成可厌的东西,像服苦药一样接受着,我的记忆尚未完全恢复,但我已经觉得很够了,恨不得忘掉一些,但如你所知,我和他在一点上是相同的,那就是认为,丧失记忆是个重大的题目,而记忆本⾝,则是个带有 ![]() ![]() 我表弟在京北呆够了,要回泰国。我纳闷他怎么呆到今天才觉得够:成天呆在饭店里不知有什么意思。傍晚时分,我们到机场去送他,他忽然变得很 ![]() 那时我在空地上寻找苦苦菜,然后,我们俩共同的外祖⺟,一个慈祥和蔼的老妇人,用这些野菜和着面粉蒸糕给我们吃。除了找野菜,我们俩还偷东西。半夜里出去,偷别人家自留地里的⻩瓜、茄子、胡萝卜,假如有可能,还偷 ![]() ![]() 晚上我们回家去,坐在出租车里,我闷闷不乐。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想起了姥姥,她也黯然伤神。这倒使我吃了一惊:莫不成我姥姥也是她姥姥?假设如此,她就是我的表妹。按照现行法律,表兄妹是近亲,噤止结婚。这件事使我怦然心动。回到家里,她拍我的脑袋说:可怜的儿孤…以后我得对你好一点。这当然是好消息。我问她准备怎样对我好,她说,以后再不敲我脑袋了。这个好消息大小一点了…后来,在 ![]() ![]() ![]() 早上我来上班时,万寿寺的下⽔道又堵了。⻩⽔在低洼地带漫着,很快就要漫到院子里来。我终于抑制不住狂怒,走进导领的办公室,恳请他撤销我助理研究员的职务,把我贬作一个管子工;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捅大粪。我还说,我宁愿自己死掉,也不想见到导领和资料室的老太太们坐在屎里──这种屎里虽然有大量的⽔来稀释,但仍然是屎。我完全是认真的,但导领的脸却因此而变紫了。他跑了出去,很快又和⽩⾐女人一起走回来;大声大气地吼道:⾝体既然没有恢复,就不要来上班。那⽩⾐女人朝我快步走来──我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脖子,以为她要打我一耳光──但她没有,只是小声说道:走,回家去… 然后,我们走在街上。我就像一只狗,跟着大发脾气的主人,做好了一切准备要挨上一脚,但主人就是不踢。过马路时,她紧紧揪住我的袖口,当我看她时,她又放开,说道:我怕你再被汽车撞了。而我,则在傻愣愣地想着:我是谁,为什么要这样愤怒?她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关心我?我值得她这样关心吗?最后,她把我送到了楼梯口,小声说道:人家愿意坐在屎里,这⼲你什么事啊;就离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去爬三层的楼梯。爬上第一层时,我对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能理解,觉得自己完全是对的──就是不能让人坐在屎里。爬到了第二层,我觉得眼前的世界完全无法理解──那⽩⾐女人说,人家乐意坐在屎里,不⼲我的事──但别人为什么要乐意坐在屎里?但爬到第三层,手里拿着大串的钥匙,逐一往门上试时,我终于想到,是我自己出了⽑病。没有记忆的生活虽然美好,但我需要记忆。 WwW.yaNd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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