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情节富于变化,是一本文笔好高质量俱佳的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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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袋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 书号:38646 时间:2017/8/16 字数:107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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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牛啊,1966年舂耕时节是我们的幸福岁月。那时候,爹从省城请回的“护⾝符”还发挥着作用。那时候你已经长成了一头大牛,我家那个矮小狭窄的牛棚已经委屈了你的⾝体。那时候生产大队里那几头小公牛已经被阉。那时候尽管有许多人提醒我爹给你扎上镊鼻以便于使役,但我爹置之不理。我同意爹的决定,我也坚信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农民与役畜的关系,我们不仅仅是心心相印的朋友,我们还是携手并肩、同心协力、坚持单⼲、反抗集体化的战友。 我与爹那三亩二分地,被民人公社的土地包围着。这里临近运粮河,土质为河嘲二 ![]() “爹,您怎么还不睡?” “这就睡,”爹说“你好好睡吧,我去给牛加点草。” 我起来撒尿——你应该知道我有尿炕的⽑病,你做驴、做牛时肯定都看到过院子里晾晒着我尿 ![]() ![]() ![]() ![]() ![]() ![]() ![]() ![]() 我爹的脸在 ![]() “是你呀,儿子,你怎么站在这里?快回屋觉睡去!” “爹,你为什么不睡?” 爹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斗,说: “好吧,我也睡。” 我在 ![]() 大街上静悄悄的,树,墙,泥土,都是银⾊,连墙上那些黑⾊的大字标语也成了耀眼的⽩⾊:揪出 ![]() ![]() ![]() ![]() ![]() ![]() ![]() ![]() ![]() 屯子里的“四清”运动,把所有的⼲部都腾折了一遍,兵民连长兼大队长⻩瞳因为挪用了一笔公款被停职,村支书洪泰岳因为在村苗圃里煮食了大队饲养场一头黑山羊被停职,但他们的职务很快就被恢复,只有大队保管员因为偷生产队的马料被真正撤职。运动就是演戏,运动就有热闹看,运动就锣鼓喧天,彩旗飞舞,标语上墙,社员⽩天劳动,晚上开大会。我这个小单⼲户,其实也是个爱凑热闹的。那些⽇子里,我真想人社。我想⼊社后跟在两个“叫驴”腚后,満世界 ![]() 好吧,我言归正传,说我上了大街,依然没有发现我爹与黑牛的踪影,难道他们飞上了月球?我仿佛看到爹骑在牛背上,牛四蹄踏着云朵,尾巴像一只大巨的船桨一样摇摆着,冉冉升起。我知道这是幻想,爹如果要骑牛奔月,不可能抛下我。我必须在地面上也必能在地面上找到他们。我站住,集中精力,张大鼻孔,搜索气味,果然被我嗅到了,他们并没有远去,他们在东南方向,在颓败的围子墙附近,那里原是片死孩子夼,是屯子里专扔夭折婴儿的地方,后来被拉土垫⾼,成了大队的打⾕场。打⾕场平坦如坻,周围有一圈半人⾼的土墙,墙边有许多碌碡和石磙子,有成群结队的小孩在那里追逐嬉戏,他们都光着庇股,只穿一件红⾊的肚兜兜。我知道这些都是死孩子的精灵,他们每逢月圆之夜就会跑出来游戏。真是可爱,这些精灵小孩,排着队伍,从碌碡上跳到石磙子上,又从石磙子跳到碌碡上。他们的导领,是一个扎着一 ![]() 蓝脸大,蓝脸小,蓝脸好不好?——好! 蓝脸好,蓝脸好,蓝脸家的粮食吃不了,跟着他单⼲好不好?——好!这群小红孩的歌唱让我很受感动,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炒黑⾖,分给他们吃。他们伸出小手。小手上生着细细的⻩⽑。我在每个小手里放上五颗黑⾖。他们都是明眸皓齿,长相喜人。于是就响起一墙头咯嘣咯嘣嚼⾖子的声音,月光中也弥漫开焦⾖的香气。我看到爹与牛正在打⾕场上 ![]() ![]() ![]() ![]() “请看奇迹!” 大头儿蓝千岁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他对我的讲述产生了怀疑。事隔多年,你也忘记了,也许,我当时看到的,是一个虚幻的梦境,但即便是梦境,也与你相关,或者说,没有你就没有这样的梦。 我爹⾼声喊罢,用鞭子菗了一下光溜溜的地面,仿佛菗打在玻璃上一样,发出清脆的响声。牛猛地抬起前腿,整个⾝体也竖了起来,只用两条后腿支地。做这样一个爬跨动作并不难,所有的公牛在爬跨⺟牛时都能做,难得的是它的前腿和⾝体就这样悬在了空中,只用两条后腿支撑着庞大的⾝体,一步步地往前走。它的步态尽管十分笨拙,但已经让观者目瞪口呆。我从来没想过一头⾁⾝沉重的大牛,竟然可以直立行走,不是走三步五步,也不是走十步八步,而是绕着打⾕场走了整整一圈。它的尾巴拖在地上,两条前腿蜷曲在 ![]() ![]() ![]() ![]() 接下来的表现更为出奇,牛,低下头,用平阔的脑门着地,然后用力将后腿翘起。这造型可以与人的倒立类比,但比人的倒立难度要大许多倍。这头牛⾜有八百斤重,单用脖颈的力量,把全⾝的重量支撑,几乎不可能。但我家的牛完成了这个⾼难动作。——请允许我再次描绘那两个木瓜般的 ![]() 第二天上午,你第一次参加劳动——犁地。我们使用的是一张木犁,犁铧明亮如镜,是那些安徽翻砂匠铸造的产品。生产大队已经把木犁淘汰,使用丰收牌铁犁。我们坚持传统,不用那些散发着刺鼻油漆味的工业产品。我爹说既然单⼲,就要与公家拉开距离。丰收牌铁犁是公家产品,我们不用。我们穿土布,我们用自制工具,我们使用⾖油灯盏,我们用火石火镰打火。那天生产大队出动了九犋口牲犁地,仿佛是要跟我们比赛。河东岸,国营农场的拖拉机也出动犁地。两台东方红牌拖拉机,周⾝涂着红漆,远看像两个红⾊的妖魔。它们噴吐着蓝烟,发出震耳的轰鸣。生产大队的九犋铁犁,每犋用两头牛拉,雁阵般排开。扶犁的人都是富有经验的老把式,一个个绷着面孔,仿佛不是来犁田而是要参加一个庄严的仪式。 洪泰岳穿着一⾝簇新的黑制服来到地头,他已经苍老了许多,头发花⽩,腮上的肌⾁松垮垮地耷拉着,两只嘴角下垂。我哥金龙跟在他的⾝后,左手捏着纸板夹子,右手攥着钢笔,看样子像个记者。我实在想象不出他能记录什么,难道他要把洪泰岳所讲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吗?洪泰岳只不过是一个小小村庄的 ![]() 爹不紧不慢地、有条不紊地把木犁调整好,又把牛⾝上的套锁检查了一遍。我无事可做,我来是看热闹的,我脑子里萦绕不去的是头天夜里我爹与牛在打⾕场上表演的特技。看到牛雄壮的⾝体,更感到昨夜的表演难度之⾼。我没有拿此事问爹,我宁愿那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而不是我的梦境。 洪泰岳叉着 ![]() ![]() ![]() “你把这事儿,速速给我忘却!”大头儿极不耐烦地说。 好,我忘却了。我回忆起我哥金龙单膝跪在地上,将纸夹子放在另一个支起的膝盖上奋笔疾书的情景。随着洪泰岳一声令下:开犁!扶犁的社员们都将搭在肩膀上的长长的牛鞭挥舞起来,并同时喊出了“哈咧咧咧~~”这漫长的、牛能听懂的命令。生产大队的铁犁队逶迤前行,泥土像波浪一样从犁铧上翻开。我焦急地看着爹,低声说:爹啊,咱们也开犁吧。爹微微一笑,对牛说: “小黑啊,咱也⼲!” 爹没有鞭,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们的牛,就猛地往前冲去。犁铧与土地产生的阻力砘了它一下。爹说: “缓着劲,慢慢来。” 我们的牛很着急,它迈开大步,浑⾝的肌腱都在发力,木犁颤抖着,大片大片的泥土,闪烁着明亮的截面,翻到一边去。爹不时地摇提着木犁的把手,以此减少阻力。爹是长工出⾝,犁地技术⾼明,但奇怪的是我们的牛,它可是第一次⼲活啊,它的动作尽管还有些莽撞,它的呼昅尽管还没调理顺畅,但它走得笔直, ![]() “蓝脸,停住!” 我家的牛大步前行,目光炯炯犹如炭火,洪泰岳机警地跳到墒沟一边,他自然知道我家牛的脾气。他只好跟在犁后对我爹说: “蓝脸,我警告你,犁到你的地边、地头时,不许你践踏公家的地。” 我爹不卑不亢地说: “只要你们的牛不踩我的地,我的牛就不会踩你们的地。” 我知道洪泰岳是故意刁难,我们这三亩二分地,是揷在生产大队土地中的一 ![]() “我们宁愿丢几分地不犁,也不会踩到你这三亩二分地上!” 生产大队土地宽广,洪泰岳可以说这个大话。但我们呢?我们只有这点土地,我们一点也舍不得丢啊。我爹 ![]() “我的地一分一厘也不丢,但也决不会在公家的地里留下一个牛脚印!”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洪泰岳道。 “是我亲口说的。”我爹道。 “金龙,你跟着他们,”洪泰岳道“只要他的牛蹄踩到公家的地里——”他说“蓝脸,你的牛蹄如果踩到公家地里怎么处置啊?” “把我的牛腿铲断!”我爹斩钉截铁地说。 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家的地与公家的地之间并无明显分界,只是每隔五十米竖立了一块石桩,即便是人走,也难保一步不偏,何况是牛拉着犁走。 因为我爹采用的是劈耕——从地央中开犁——方式,短时间內还没有踩到公田的可能,洪泰岳就对我哥说: “金龙,你先回屯,把黑板报出了,下午再来监视他们。” 我们回家吃午饭时,那块挂在西门家院墙上的黑板前,已经围着一群人观看。黑板两米宽三米长,是屯子里的舆论阵地。我哥才华横溢,只用了几个小时,就把它涂抹得琳琅満目。他用红、⻩、绿三⾊粉笔,在周边画上了拖拉机、向⽇葵、绿⾊的植物,还画上了扶着铁犁、眉开眼笑的社员与同样眉开眼笑的集体牛。在黑板报的右下角,他用蓝、⽩两⾊粉笔画了一头瘦牛和一大一小两个瘦人。我知道他画的是我、我爹与我家的牛。中间的文章,大标题是:人 ![]() ![]() 我说:“爹呀,你看看,他把我们蹋糟成什么样子啦!” 爹扛着木犁,牵着牛,脸上挂着冰一样晶亮和清凉的微笑。 “随他说,”爹说, “这孩子,真是心灵手巧,画什么像什么。”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我们⾝上。于是都发出了会意的笑声。事实胜于雄辩,我们的牛雄壮如山,我们的蓝脸璀璨,我们心情愉快,工作顺利,得意着呢。 金龙远远地站着,关注着他的杰作和看他的杰作的人。⻩家的互助倚在门框上,嘴巴咬着辫梢,远远地看着金龙,那眼神专注而痴 ![]() ![]() 我看到⻩互助一扭头,大辫子一甩,⾚红着脸,动扭着庇股,往家中跑去。我心中一阵酸⿇,对⻩互助充満同情对⻩合作充満恨。⻩合作剃了一个像男青年一样的小分头。这是公社中学里兴起来的时髦发型,给她们剃头的那位男老师,姓马名良才,打得一手好乒乓球,吹得一嘴好口琴,惯常穿一⾝洗得发了⽩的蓝制服,头发耝壮,眼睛漆黑,脸上有少许粉刺,⾝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子清新的肥皂味儿。他看上了我姐宝凤,经常提着一杆气 ![]() ![]() “宝凤啊,你的心事,娘心里清楚,但这怎么可能?人家是省城里的人,是大生学,才貌双全,前途无量,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听娘的话,打消这个念头吧,起心不要太⾼,小马老师是公办教师,吃国库粮的,人物标致,识字解文,吹拉弹唱,还是个神 ![]() 娘的话说得合情合理,我觉得马良才与我姐也是很般配的一对。他虽然不能像“大叫驴”那样引吭⾼歌,但他把一只口琴吹奏得犹如百鸟鸣啭,他用一杆气 ![]() ![]() ![]() “娘,婚姻的事,我自己做主!” 下午我们还去犁地,金龙扛着一把铁锹,一步不落地跟在我们⾝后。那铁锹刃子锋利,闪着寒光,用它铲牛蹄,一下子就会铲断。我对他这种六亲不认的行为极为反感,不时地拿话刺他。我说他是洪泰岳的一条走狗,是忘恩负义的畜生。他置若罔闻,只要我挡了他的道,他就会极不耐烦地铲起土,对着我劈头盖脸地扬起来。我也想抓土扬他,但总是被爹厉声呵斥。爹仿佛脑后有眼,看得见我的一举一动。每当我抓起土坷垃,爹就吼叫: “解放,你想⼲什么?” “我要教训这个畜生!”我恨恨地说。 爹骂我:“闭嘴,否则我打烂你的庇股。他是你哥,他执行的是公务,你不要妨碍他。” 生产大队的口牲,犁了两圈后便气 ![]() ![]() ![]() ![]() ![]() ![]() ![]() 犁到地头后,我爹把牛停住,对我哥说: “金龙,你不必跟着了,我说过不会在公田里留下一个牛脚印,你跟着吃这累⼲啥?” 金龙鼻子嗤了一声,对我爹的话不屑一顾。我爹又说: “我的牛不踩公家的地,按说,公家的牛和人也不能踩我家的地,可是你一直在我家地里走,此刻你就站在我家的地上!” 金龙一怔,然后便像受了惊吓的袋鼠一般,蹦跳着从我家地里出来,站在了紧靠着河堤的道路上。 我恶毒地喊叫着:“应该把你那两只蹄子铲掉!” 金龙満脸⾚红,一时语塞。 爹说:“金龙,咱们⽗子一场,互相担待着一点,好不好?你追求进步,我不能阻拦,不但不阻拦,而且大力支持。你亲爹虽然是地主,但他是我的恩人,批他斗他,那是形势所迫,做给人家看的,我对他的感情始终在心里蔵着。我对你,一直当成亲生儿子看待,但你要奔自己的前程,我不能阻挡。我只是希望你心里有点热乎气儿,不要让自己的心冷成一块铁。” “我确实踩了你们的地,”金龙冷酷地说“你们可以把我的脚铲掉!”他把铁锹猛地往前一投,锹头扎进土地,直立在我们中间,接着说“你们不铲,那是你们的问题,但如果你们的牛,包括你们,一旦踩了公家的地,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我决不客气!” 我看着他那张脸,和那两只似乎往外噴吐着绿⾊火焰的眼睛,突然感到脊背发凉,⽪肤上爆出了一层 ![]() 爹似乎也吃惊非浅,爹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慌忙跳开了。爹盯着那柄扎在地里的铁锹说: “金龙,我说多了,都是庇话,你别往心里去。为了让你放心,也为了我 ![]() 爹走到牛⾝边,摸摸它的耳朵,拍拍它的额头,用低沉的声音说: “牛啊!牛…唉,不说了,你可要看准那界石,笔直地走,半步也不能歪啊!” 爹调好木犁,对准地界,轻轻地吆喝了一声,牛便往前走去。哥端着铁锹,双眼瞪得溜圆,盯着牛的四蹄。牛对于⾝后潜在的危险似乎毫无察觉,它行进的速度没有放慢,⾝体舒展,脊背平稳,稳得完全可以放上一只盛満⽔的碗。爹扶着犁把,双脚踩着新翻开的犁沟,走成一条直线。这活儿其实全靠牛,牛的双眼生在两侧,它如何保持方向的正直,我不得而知。我只看到,翻开的犁沟,把我们的地与公家的地鲜明地分割开,那几块界石,正正地立在犁沟的央中。犁到界石时,牛放慢速度,给我爹一个提起犁铧的机会。它的蹄印,都踩在我家田地的尽边,犁了一圈,没有一蹄越界,让金龙得不到下手的机会。我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金龙说: “现在,您可以放心地回去了吧?” 金龙走了。临走之前他用恋恋不舍的目光看了一眼牛端正明亮的四蹄,我知道他对没有机会把牛蹄子铲下来感到十分遗憾。锋利的锹刃在他的背后闪烁着银光,让我终生难忘。 wWw.yAnDXS.c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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